当代道教故事之——人鬼奇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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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engdaoren 发表于 2019-8-19 15:35:02|来自:中国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IP:
  一

  我们“生在新中国、长在新中国”的这一代,从小是受无神论的教育长大的,接受的是“社会主义精神文明”,所以,我从小就不相信在这个世界上有鬼神的存在,从我的学生时代起,每当看见庙宇,进入到庙宇,我总是用玩世不恭的讥笑神态看待进香的香客和神态肃穆的和尚们。而现实中的道士,数量要远远少于和尚,再加上道士们大都离群索居,所以人们很难感觉到道士的存在。
  真正教育我要敬畏鬼神、敬畏出家的和尚、道士的,是以后在现实中发生的那些太多的故事。在社会现实中人们发现,自己竟然被如此众多的“恶”所包围,被社会上形形色色的“恶念”、“恶行”、“恶习”所侵蚀,于是人们开始沉思,开始努力寻找和发现社会上“善”的源泉,出家人就这样重新出现在人们的面前。
  现在我改变了当初的理念,你可以持无神论的观念,可以什么都不相信、可以看不起那些出家人,可以不相信鬼神的存在,但你要敬畏它们,敬畏的原因,缘于我在异乡异地的一次亲身经历。
  那一年的冬天,我记得是在这座城市里的学校刚开始放寒假的第二天,这是一个冬日里难得的大好艳阳天,昨天和今天的上午,几乎全校的师生们都在手忙脚乱地收拾自己的行李,然后匆匆忙忙地互相告别,最后又急急忙忙地一溜烟似的赶去乘车回家,忙乱之后,好像就在片刻之间,似乎全校的师生都一阵风走光了,往日乱哄哄的校园里顿时变得冷清清的。
  我是靠了朋友的介绍,才来到这所学校担任临时代课的教师的,与这个学校每一年签订一次聘用合同,任课时间是两个学期、一整个学年。这是一所大企业下属的技工学校,属于中专性质,学制四年,学生都从当地应届的初中毕业生当中招收,毕业生由这家全国直属大中型国有企业自己吸纳。我的家不住在这个城市里,又未曾婚娶有家庭的拖累,正可谓是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状况,更何况我对这座大城市里灯红酒绿的街井闹市更是人生地不熟,既无朋友熟人可取参拜谒见,也无富裕金钱可去游览名山大川,喜逢冬日骄阳,正好独自一个人躲在屋子里,仔细收拾我在这个城市里断断续续买到的一些新旧书刊。此地濒临江边,冬季潮湿多雨,我的书大多堆在桌上、椅上、床上、地板上,我生怕如果不及时翻动晾晒,我这些宝贝书刊会不知不觉地悄然发霉长毛的。
  大学毕业后,我原在省直机关工作了几年,直到机关里更换了新的领导,大批安插他的亲信,将我们这些没有后台关照的年轻干部一个个清理了出来,美其名曰:“解聘”。如果单纯是解聘倒也罢了,从大机关踢出去的人,总不会让你干干净净的走,否则踢我们出来的人自己也说不过去,于是,在我们的人事档案里都会被记上几条罪状,比如“不服从领导”、“自由化倾向严重”、“骄傲自满,和同事搞不好团结”什么的,害得我们被踢出来,省市机关的其他部门也不敢任用,我们沦为失业的境地。去年夏天,正值学校放暑假期间,靠了一位家在本地朋友的介绍,我来到这个临江靠山的中等城市,又多亏了那位朋友众多亲属的介绍,在郊区这所不大的机械中专学校里,我终于找到了一个代课教师的临时职业,安顿了下来,算是有了一个暂时的归宿。
  这个四年制毕业的中等职业技术学校,是这个城市里的一家颇具规模的大型机械集团公司自己投资开办的,为的是给自己集团内所属的十余家大小机械厂和机床厂培养工人中的技术骨干。这所学校规模不大,每年只招收大约三百来名初中毕业生,分为八个班,每个班近四十人。全校学生的总体数目总是保持在一千二百人左右,这是由整个校舍的容纳规模,还有教职工的队伍,特别是教学师资力量的规模所限制的。虽然全体教职工的数量在一百人上下,但是由于结构不合理,管理干部偏多,能够从事教学的师资力量薄弱,需要干活的后勤工人也严重不足,因此,每年总要招收二十多名包括像我这样的临时教师和各种后勤工人。
  学校设在距江畔不远的一片斜坡上,这里以前是这家大公司一片废弃仓库的所在地。进了学校的大门,越过一片空旷的大操场,被一片高大的杨树林遮掩着的就是学校那座唯一的教学楼了;穿过这座四层红砖的长方形教学楼,再经过一片从来没有看见过成熟果子的果树林,后面就是分成两排、一共四座的两层灰砖学生宿舍楼。由于教学楼和学生宿舍楼都已经年久失修,外观上不大中看,显得有些破败不堪。在学生宿舍楼的后面和两边,分散在树林里、竹林里的几处空场地上,盖了一些大大小小不成规矩的平房,面积大一些的,有学生食堂和学生实习用的厂房车间;面积小一些的,则是教职工宿舍和烧开水的锅炉房;再过去一片茂密的灌木丛和杂树林,在学校紧靠东头的围墙里面,孤零零的盖了两排放置废旧杂物的仓库,在第二排仓库尽头的一间,就是学校特意安排给我的专门住房了。
  我虽然是学校临时聘用的代课教师,却承担着毕业年级——四年级两门主课的教学重任,为了让我有一个安静的住宿地方和备课地方,学校专门为我腾出了这间仓库来作为我的住房兼备课室。这个房间很大,足有三四十平米,在周围满是参天大树的背阴之下,即使是在炎热的夏季里,这个房间也会显得格外空旷凉爽;可是一到了寒冷的冬季,这个房间就暴露了它的严重缺陷,八面透风、冰冷潮湿、又寒气刺骨,逢到现在这样的雨雪天气,终日阴暗而不见天日。
  我并非什么贵客,学校为我配备的家具也极其有限,在我这个房间里,只有一床一桌一架二椅。床是那种宽大木制的棕屉床,虽然年代久远,但仍然牢固,结实耐用;那张木桌就不同了,桌面上伤痕累累,好像随时在向我诉说它苦难的过去,几个抽屉恐怕都是续娶而不是原配的,所以从来也没有能关严实过,尤其是四条桌腿,永远是立场不稳,摇摇摆摆,我把它紧靠在木床的一头,借助这架大木床的坚定性来帮助木桌克服立场的左右摇摆;竹制的大书架我很喜欢,上下八层的隔板我永远都占用得满满的,为了使用方便,我把书架摆在桌子旁边,构成了这间房子里的一块小书斋;只有那两把椅子最不争气,一把摇摇欲坠,似乎已经接近了它的暮年,我只敢用它来放我换洗的衣裳;另一把椅子的形象要好一些,我让学校的木工师傅把它加固了一下,从此就成为我每天不可缺少的依靠对象。
  现在,又回到了本文刚开始的话题,今天正是学校放寒假的第二天,恰好赶上一个大好的艳阳天,我百无聊赖地坐在这个房间里,在桌子上,窗台上,摊开晾晒这些跟我一起走南闯北的好伙伴。透过后窗,隔着一片稀稀拉拉的竹林,是学校最东边的围墙,每逢夏季,越过这堵高高的围墙,可以听见墙外面溪流边传来孩子们嬉戏的声音,这都是远处村庄里的孩子们。现在是冬季,溪流边没有了孩子们,但偶尔仍可以听见,远处,孩子在笑,老牛在叫,村子里狗的狂吠声。透过前窗,穿过一片小树林之间的空当,还可以隐约看见远处空空荡荡的学校大操场,在大操场的尽头,是几排大树遮掩的几乎空无一人的学校大门。此时,在教学楼的后面,我房间的窗口看不见的地方,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由远到近传了过来。
  对了,我应该先介绍一下,在学校东边这两排平房的仓库里,堆放着学校暂时不用的旧教学仪器,好的和坏的旧电脑,一些历年来的教学档案,毕业学生的学籍档案,还有许多旧的教科书和参考书,各种不同版本的教材,教具,甚至小型的车床机床;在这两排平房的仓库里,只在第二排仓库的尽头为我腾空了一个房间,专门供我居住使用。所以,我不仅要在每天的白天为学生们讲授两门主课,到了夜晚和节假期,无形中,我又成为义不容辞的仓库保管员——当然是不拿任何报酬的。自从有了这个义务责任感,因此不管是什么时候,每当在我房间的周围听到脚步声,我都会像忠实的看家犬一样,格外的竖起耳朵,提高警惕。
  这一回来的人叫董文和,是个身材瘦瘦的中年教师,四十来岁,他教的是机械原理,本人也是个挺能干多面手的农机工程师,几个月来与我的交往一直不少。董文和也是孤身一人住在学校,他单身住在食堂旁边一间只有8平米的小黑屋里,他的家在很远的江西农村,年老的父母体弱多病,老婆在乡下务农又要照顾一家的老小,他可称得上是这个学校里最贫穷的几个教职工之一。自从我遇见他那天起,他从来是一天到晚破衣拉靸,吃饭从来吃最差的,在教职工食堂买最便宜的饭菜吃。他好喝几口老酒,也馋鱼肉,可惜经常荷包里空空,想吃也吃不起;可穷人也有自己解馋的办法,就是自力更生。每到早晚,董文和经常下到附近的小河去摸个鱼,抓个虾,用白水一煮,撒上把葱姜盐,就算是改善了生活;运气好的时候,偶尔还能抓几个大个的泥鳅王八,可以一吃好几顿,还能用最大个的泥鳅王八去换酒喝。
  董文和虽穷,但人品很好,为人不吝啬,每当到了这个穷享乐的时候,他从来没忘了招呼我这个同样贫穷的外乡人一块去品尝,改善生活,喝上两口。这不,到了放寒假的时候,他连个假期回家的路费也舍不得花,所以没有回江西老家,还留在学校里。此时,还隔得老远,就听见董文和放开沙哑的嗓门在大声喊我:“杨老师,杨老师,你在吗?出来一下,我找你来商量点事情,要紧的事情。”
  我走出房门,看见董文和一副呼哧带喘的样子,赶忙迎着他上前去问:“董老师,看你这个样子,急急忙忙的干什么,有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进屋来慢慢说。”
  “杨老师,想找你商量个事,你寒假里也没有什么教学或辅导的任务,又不回家过年,咱们搭伴一块找个地方去打工挣点钱好不好?”
  “当然好了,可是到什么地方去打工?我可是人生地不熟的。”
  “你放心好了,我可是打工的常客,当然不是打的农民工那样的粗活。每到假期,我都要到江燕头的江湾机械厂去找活干,他们需要咱们这种懂技术的一把好手,去了,咱们可以顶一个好的技术工人干的活,我刚才用电话跟他们联系,他们说像往常一样,需要有两个又懂技术,又车钳铆刨电什么工种都能顶,什么活都能接过来干的人,这种人,他们除了从咱们这里找还能够从哪里找得到?我立即答应下了他们。杨老师,你那两下子我知道,是干技术活的好手,你又能吃苦,咱们互相帮衬一下,取长补短,正好搭档去。明天一早,我领着你,咱们一起从厂子借一辆大板车,需要连咱们睡觉的行李一起拉过去,等到临开学的前两天咱们再赶回来,耽误不了这边的上课。你看怎么样?”
  有什么说的,我当然同意了。同时我也感到好笑,今天这个年代,当老师的竟然同农村里农民外出打工一样,好在穷知识分子什么都能适应,没有那么多的讲究。我答应了董老师,今天晚上就把要带的东西都收拾利落,明天一早就跟他一起出发。此外,要出门了,还有一些杂事要办。在这个教职工不多的学校里,因为在职工食堂里吃饭的人少,每一天要到食堂去吃饭的人,都要前一天到食堂去把饭定好,同样,经常在食堂吃饭的人,如果决定近期内不在食堂吃饭了,一定要提前通知食堂不要再准备你的饭了,以免再造成浪费。
  最后,还有一件必须要办的事情。我在寒假里这一个来月的时间要外出打工,不打算在这个房间里住了,因而也不能再承担学校夜间的义务仓库保管员了,我还要跟那位真正的后勤管理员打个招呼,辛苦他重新担负起对这片仓库的管理职责。

  二

  下午三点来钟,穿过学校教学楼后面一片高大黑黝黝的梧桐树林,我来到了位于学生食堂后边的教职工食堂。一进厨房的门,满屋子里雾气腾腾,正是晚饭前最热闹的时间,食堂的五位炊事员都在,各自忙着自己分管的一摊事情。食堂的夏班长正在大池子里洗菜,看见我进来,急忙甩着胳膊和手上的水迎了上来,我向夏班长说明了情况,说清我在寒假里要到江湾机械厂去打工,吃住都在那里,整个假期不在学校食堂吃饭了。
  话音刚落,食堂里一向直言快语的陈嫂就开了腔:“去哪里?江湾机械厂?杨老师,那个地方去不得,你还是不要去的好。”
  “为什么?”我好奇地问:“是他那里的老板不好?待遇太低,还是不讲信用,干完活之后克扣工资?”
  “都不是,说的好听,哪里还有什么江湾机械厂呦,”夏班长在一旁接过来说:“原来的江湾机械厂早倒闭垮掉了,工人们也大都被重新安置了,现在在那里没有什么老板,只有一个退下来许多年的老厂长,不忍心看着自己原来亲手培养出来的那些技术工人在受穷挨饿,又领着他们这一帮子人聚集在那里,利用那个工厂还可以用的一些旧设备四处揽活干,垂死挣扎,自己养活自己呗。”
  “这可是好事呀,不花国家一分钱,又可以解决那么多人的吃饭问题,那为什么又说哪里去不得呢?”我不解地问。
  “是因为那个地方不太平,水土不好,或者风水不好,总之一句话,江湾机械厂那个地理位置从来就没有太平过。那个地方紧靠着江边,上千年来,我们这里历代都是平民百姓埋死人的地方,历史上官府也在那里杀人。辛亥那年,孙传芳时代,那里都是掩埋死亡军士们的地方,哪里有什么坟墓,连老百姓都不如,都是挖了几个大坑埋在一起,是真正的万人坑。抗战八年,日本鬼子在那里搞过几次大屠杀,在这之后,国民党,还乡团,都看中了那里是个杀人的好去处,在江边一人多高的芦苇丛里,土匪,水匪,在那个地方绑票杀人,有多少冤魂丢在了那里,数都数不清,无论在白天黑夜,人们除了成群结队的去那里埋死人,谁都不敢走进那个地方,走船的人说,船只在晚上靠近那个地方停泊的时候,只看见一片片的鬼火像走马灯似的来回转悠,每逢夜深人静的时候,常听见一声声的鬼哭狼嚎,吓得住在附近的人都心惊胆战,不得不赶快搬走,连过往的船只也不敢停靠在那附近的地方。”
  “解放后,喊了多少年破除封建迷信,不要信鬼神。1958年,我们当地的政府彻底清挖了这片大坟场,把厚厚的一大堆尸骨就地焚烧后深埋,在原地建起了后来的江湾机械厂。机械厂建起来后,本地人去的不多,而是从沿海和内地招收了大批的工人来到这个工厂,工厂人气最盛的时候达到了一万六千多工人,从那时直到许多年之后,那里一直是太太平平,安全无事,老人们都说,这是用外地旺盛的阳气才镇住了本地地下一直在做孽的阴气。人们常说: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可惜在十来年之后的文化革命里,这个地方又开始不安生了,工人们都不干活了,非要分成两大派去搞武斗,好好的工厂被砸的破破烂烂,稀里哗啦,有多少工人在这场一拖几年的大规模自相残杀里糊里糊涂的命丧黄泉,这倒好,又被因地制宜埋在了那里,你说巧不巧,本地的老人们又说,坟地就是坟地,你拿它干别的也是长久不了的,最终还是要恢复它坟地的本行,为什么?就因为地下老有那么重的阴气在影响着地面上。这是迷信吗?反正我们都信。”
  “文革结束后,江湾机械厂勉强又恢复了生产,但是这个厂子的元气已经被彻底损害了,生产搞得总是半死不活,车间里工伤事故三天两头接连不断,厂房无端倒塌,龙门吊突然坠落,水泥大梁凭空瘫塌,哪一次都是非死既伤,在工厂的周围,坟头又一个接一个的堆了起来,渐渐包围了工厂,你分不清哪一个是文革当中武斗死的,哪一个是以后工伤死的,哪一个又是生老病死的。这个地方还有一件挠头的事情,加快了江湾机械厂的垮台。这个城市推行火葬一二十年了,但许多这个城市的老人们不愿意自己的死后实行火葬,他们交待自己的子女,要是真的孝顺,在他们死后,千万不能火葬,还是要土葬,土葬的地点,就是江湾机械厂的所在地江燕头。你看,江燕头早就不是坟地了,但是城里的人们就是认准了要埋在这儿,你说这是不是邪了门了。”
  “江湾机械厂办不下去了,工人们就像那些下乡插队的知识青年们一样,当年一批批的调来,现在又一拨拨的调走,很快减少到了只有两三千多人,只是以前全厂人数的几分之一。在这之后,江湾机械厂房漏偏遭连天雨,生产不景气,产品老化滞销,整个厂子奄奄一息,好不容易熬到八十年代改革开放,机械厂换上了一任新的领导,新领导到是廉洁肯干,不负众望,上台后想方设法自筹了数百多万元的资金,重新起步,又像五十年代那样,招进了一些技术人才,引进了国内一流的先进技术,开发了新型产品,短短十来年就积累下了数千万元的家底。眼看这个厂就要起死回生,没想到,上面的哪个龟孙子看着眼红了,怪罪这个厂长不肯给他送礼上供,先是查这个厂长的经济问题,停职反省,换上了一位上头龟孙子的亲信马仔来做厂长,才两年,才两年呀,这个厂就给折腾的挥霍一空,不仅那几千万没了,还欠了银行的几千万,大批的工人被下了岗,从此别说工资,连发一点生活费都困难。这一回是工人们都不干了,跑到上面,在市委市政府前面去静坐上访,上面又说要查,还没有来得及查,机械厂里一场莫名其妙的大火,把原来的财务处,现在叫财务室的那块地方烧得干干净净,连财务室旁边的幼儿园都被殃及,正在睡午觉的孩子抢救不及,十来个孩子连同一位阿姨一起被烧死,真惨呀。据说,财务室主任和一位会也为了抢救账本当场遇难,连尸体都没找着,没有了账本,那位新厂长的经济问题再也无法查下去,因祸得福,高升到了市里去担任主要领导,他到是信守诺言,把机械厂大批下岗的工人安置到了三产各个行业挣一口饭吃,而剩下的江湾机械厂这个烂摊子,空架子,又推给了也是没有被查出问题的前任老厂长来收拾。”
  “那位老厂长到是没有二话,像一头任劳任怨的老黄牛,毫无怨言就再次出山,他和一些老伙伴变卖家产,筹集了十几万元的资金,真是彼一时此一时呀,他们还打起了江湾机械厂这块牌子,因为没有钱开工资,老厂长先集拢了二百多甘愿暂时不拿工资的人,大都是原来顶尖的技术力量和生产骨干,在荒芜的厂房里又一次恢复生产。说是生产,他们哪里有那样大量的启动资金去搞生产,只是四处奔走,利用他们强大的技术力量去承揽维修一切机械设备,我所说的一切是无所不包,从大型变电站设备,变压器、发电机、发动机、电动机,到一切废旧的车床、铣床、镗床、刨床,无论是手动的还是计算机控制的,无论是早年代国产的还是近年来进口的,更无论是拖拉机、抽水机这些农业机械,就是家用电器,空调、洗衣机他们也肯接活修,说句笑话,哪怕是小到修理钟表这种活,他们也是从不推托,有活就接。”
  “现在的问题,也许真是老人们说的,是他们所在的风水不好,地下的阴气太重,因此总是出问题。咱们学校从最初成立的五十年代起就与江湾机械厂在同一个系统,隶属于同一个集团管辖,江湾机械厂是咱们学校的老实习基地了,在江湾机械厂当年发达的时候,咱们学校每年很大一部分毕业生都被分到他们那里去。前几年,敬佩老厂长的为人,咱们学校依然把很大一块实习任务放在大伤元气的江湾机械厂里,这里的工人少,厂房大,各种型号的新老机械设备齐全,甚至连李鸿章江南机器制造局到张之洞汉阳兵工厂的老掉牙的机器都能找得到,他们工厂的技术力量也强,在车间里随便抓一个工人,三个人里准有一个是老资格的工程师。可是,问题就出在这里,许多学生说白日里就看见了鬼影,还有的学生说一些死去多年的人在厂区里来回走动,看见他们也不躲闪,真是有鼻子有眼,活灵活现。起初学校领导以为学生们在胡说,结果,先是有的教师也看见了,接着有几个胆子特别小的学生终于精神崩溃,被送进了医院。要不是在前年,发生了毕业班的6名女学生奇怪的集体走失现象,学校领导也许还不当回事。前年秋天,新学年刚开学不久,四年级的一个毕业班,在江湾机械厂开始三个月的实习锻炼。这天中午刚吃完饭,6名女学生耐不住寂寞,悄悄结伴到后面空无一人的厂区去溜达,你想想,原本可以容纳上万多工人的大厂区,现在只剩下了几百名工人,又都集中在了前面的那一小片厂区,在后面废弃的厂区里,许多车间的大门紧锁,茅草蓬蒿长的有一人多高,几乎如同墙外,江边远无边际的芦苇连成一片,黄鼠狼、老鼠、飞鸟、长虫在草丛里乱窜,连熟悉本厂路径的工人们也要搭伴成群的才敢进去,可真难为这几个从没离开过大人们的姑娘了。”
  “当天整个一个下午,人们都没有发觉这6名女学生的失踪,临到就要回家的时候,学生们排队一点名,这才刚发现,有6名女同学不见了。幸亏在夏天那个季节,天色黑的比较晚,大批学生们分别由众多的工人师傅们带队,分头去找,又是喊叫又是折腾,连围墙外面的坟圈子地带都找了,还是没有找到,没有办法,只好报告公安部门,立即成立了‘寻找失踪学生指挥部’,出动了二十多个人的刑警队寻找了整整一夜,仍然没有找到。那时候,师生们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有的说是她们自己摸索着走出去,早就回到自己家了;有的猜她们是被坏人绑架了,正在和家人协商索要赎金呢;还有的分析她们是否不小心走进了江叉子,不是陷进泥里就是被江水卷走了;甚至有的学生异想天开,猜想她们是不是被外星人带走了。第二天上午,人们都累的疲乏不堪,指挥部在开会商量确定下一步的对策,准备下午派人去请当地的驻军寻求支援,展开更大规模的救援搜索行动。午饭后,几个大呼小叫的学生赶来报信,说是一位下地割草喂牛的农民,在他们村附近的一片坟地里,发现了那6名半死不活的女学生。村子距离机械厂有十多里地,指挥部马上安排汽车去接人,随后,把这6名失魂落魄的女学生直接送到了医院。这6名女生昏昏沉沉,早已经神智不清楚了。”
  “一个多星期之后,这6名女学生才在医院里渐渐地恢复过来。据这6名女学生说,她们先是为了躲闪胶皮管子粗的花蛇,又被围着她们窜来窜去的几只狐狸给吓了一跳,因为慌不择路,她们跑到厂区里的不知什么位置,迷路了,等到天晚了,她们听见密密的茅草从里,黑暗的厂房深处,传来一阵阵骇人的笑声和尖叫声,远处,一位头戴白色工作帽的红衣少女的身影一闪。她们急忙高呼求救,那位红衣少女停住脚步,回过头来,这是一个她们所不认识的青年女工,她发出的第一句话她们6个人至今记得清清楚楚:‘迷路了?来吧。跟着我走。’这绝不是一个本地的口音,她们也听不出是哪里的口音。她们6个人高升呼喊,奔跑着紧跟了上去,无论她们怎样努力奔跑追赶,他们总追不上前面的红衣少女,天色越来越黑了,地面凹凸不平,她们继续跌跌撞撞地走着,前面的红衣少女的身影早看不清了,只能看见她手中提的那盏明亮的灯笼一闪一闪地在前面引路。她们从来没有走过这么多的路,实在走不动了,她们靠在身边的土包上休息,朦胧中,她们看见一个又一个黑色的身影向她们围过来,有的对她们动手动脚,有的同她们搭讪拉话,红衣少女辛苦地来回奔走在她们的四周,毫不留情地赶走了一个又一个前来寻衅滋事的黑影,一边对她们厉声招呼:‘听着,不许睡觉,不能合眼,绝不能睡着过去,否则就永远醒不过来了。’她们害怕极了,牢牢记住红衣少女的话,互相提醒,一点也不敢合上双眼,硬是支撑了一夜。”
  “不知是在什么时候,远远的鸡叫了,很快鸡鸣声连成了一片,紧接着远近村里的狗也跟着汪汪的叫起来了,她们感到是那么亲切,眼看就要精疲力竭的身上顿时又鼓足了勇气。遥远的天空上,东方泛起了鱼肚白,那些数不清的黑影一下子全都消失了,那个帮助了她们一夜的红衣少女,也突然消失在灿烂的朝霞之中,当一抹阳光把她们身上照得暖洋洋的时候,她们紧张的神经一下子放松,不由自主全都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从这件事情发生之后,我们学校吃一堑长一智,以后就再也不往江湾机械厂去安排学生实习了。”
  “好你个夏班长,又在传播迷信,吓唬人呢。”不知是在什么时候,学校行政科的老郝进来了,老郝是学校的伙食采买,走南闯北的各种见闻比夏班长都多,正因为作为采买的老郝又是个全校有名的算盘精,这些见闻他从不全信,就像是跟他买东西一样,也要打三分折扣才行。老郝探过脑袋,一看在听夏班长介绍学校过去情况的人是我,老郝也笑了,他说:“杨老师,这些东西,不可不信,不可全信,科学道理我说不上,老一套的道理还是有的,让你往前走,一定会出现鬼火引路,不让你往前走,就要出现鬼打墙,谁也说不清到底是什么原因。听说就是连香港那样经济发达,科学发达的地方,也始终在流行看风水,寻找阴宅、阳宅什么的,人世间不知道为什么的东西很多,我就主张对不清楚的事情,应该是又信,又不太信。”大家伙一看老郝在脚踩两只船,轰的一下全都笑了。
  食堂里头牌掌勺的红案师傅魏大爷,把嘬吧半天的小烟袋杆从嘴边取下来,一边在灶边敲打着烟袋锅一边对我说:“杨先生(魏大爷总是按老称呼称我为先生),你要去江湾打工这个主意,一定是老董那个人撺掇你去的,只有老董对那个地方最一往情深。很早以前,老董是江湾的工程师,江湾不景气了,他活动调到这里来教书,可是一有机会,他还是三天两头往江湾那里跑,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为什么?还不是为了打工,多挣点钱好养家糊口。”我的话音刚落,整个食堂里又轰的一下全都笑了,只有我一个人被蒙在鼓里。
  魏大爷看着我,接着往下说:“老董这个人好喝几口老酒,也好吃,像广东人一样,从来就没有什么忌口的东西。对他来说,这世上的活物,什么都能吃,也什么都敢吃。在学校里大家都盯着,他还有个约束,只敢抓个鱼,摸个虾,顶多弄几条泥鳅王八,煮熟了就着老酒吃吃。一到江湾可就不同了,他就象是在他的私家打猎场里一样如鱼得水,那是他丰富食物来源和天堂,他可以任意的下套子,夹子,抓野狗吃,抓野猫吃,抓长虫吃,抓大个的黄鼠和小个的田鼠吃,还捅下那立冬的马蜂俑吃,吃那里一切能看得见,抓得住的带肉的东西,人们都说,醉鬼老董的胆子最大,只要一瓶老酒灌下肚,哪怕是鬼经过他也敢上前咬它两口。”
  食堂小李在一边鬼鬼祟祟地捅了捅我,小声对我说:“其实,不都像是他们说的那样,老董胆大,不光是有许多能随意吃的东西在吸引他,俗话说色胆包天,老董在那里还有一个更强大的吸引力,你去了就知道了,你跟他不同,人生地不熟,去了一定要小心,不能乱走动,觉得怪异了不对劲,二话别说就赶快回来。”
  我在厨房跟大家一起吃过简单的晚饭,提着自己的饭盒,告别了大家,离开了食堂。饭盒里,小李给我放了两个馒头,两个腌鸡蛋和几片自己家熏的腊肉,让我作第二天的早餐和路上吃,踏着散落在地上沙沙作响的梧桐树叶,我要赶快向学校的后勤管理员余世霖交待我的空房和旁边仓库的事情。
  听到我整个假期都要去江湾机械厂打工,一向沉默寡言的余管理员始终一声不吭,只是用那双白内障初期的眼睛狐疑地盯了我半天,直到我向他告辞出门走了好远,我仍然感到他站在门口,用他那一双蒙了一层白雾的眼睛在紧盯着我的后背。这真是一个怪人。
  说实在话,我一向号称杨大胆,我连人间的鬼都不怕,才被逼得四处流浪,打工谋生,我怎么还会去怕什么阴间的鬼呢?依我的想法,阴间的鬼要比人间的鬼仁慈多少倍,因为它们讲道理,不像人间的鬼,从来都是蛮横不讲理的。

修身者,智之符也;爱施者,仁之端也;取予者,义之表也;耻辱者,勇之决也;立名者,行之极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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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engdaoren 发表于 2019-8-19 15:35:31|来自:中国 | 显示全部楼层 IP:
  三

  第二天一早,天色刚蒙蒙亮我就起床了,套上那身伴我下过厂,下过乡,下过工地的旧工作服,我又恢复了往日工人的模样。要知道,早在考上大学之前,我曾是个技术很不错的电工呢,这些年为生活所迫,我也曾一再恢复我的工人生涯,靠进工厂打工混碗饭吃。
  穷书生的家当很少,衣服被褥大都薄薄的,寒酸不堪,我最大的财富是书,而书是用不着带去的,仍然留在这里,交给那位表情十分怪异的余管理员看管。时间不长,很快我就收拾完了要带去的行李,坐在桌子旁边,就着暖壶里的隔夜热水,大口吃着食堂小李为我准备下的丰盛早餐。这许多年来,走南闯北许多地方,我挨饿挨怕了,“民以食为天”,我可是用肚子学会和认清这个真理的,每到一个地方,也许是敬畏的关系,我总和那里的食堂炊事员们把关系搞得很好,一有空就去帮厨,帮助食堂的炊事员们做点力所能及的杂活,所以,无论我走到哪里,炊事员们从来都会说:“杨老师这个人好,从来没有知识分子的架子。”他们哪里知道,我这点知识分子的臭架子,早在饿肚子的时候给彻底消化掉了。
  当我正要吃完早餐的时候,房门外一阵奇怪的吱钮声由远而近的传递过来,推门一看,董文和肩拉着一辆排子车停在了我的门口,这是他昨天下午特地赶到江湾机械厂去借来的车,为的就是让我们今天搬运行李在漫长的路上轻快一些,车上绑着一副比我的铺盖更加单薄的一卷被褥,还有一个装满凉开水的洋铁壶。我好奇地问他:“董老师,穷家富路,这么单薄的被褥出门,夜里可是要受罪的呀,你没有厚被子,我这里还有一床毯子给你带去吧。”
  “不用了,我在江湾那里有个亲戚,也在机械厂里做工,晚上我就住在他那里,用不着多带被褥,冻不着的,足够了。”
  我原本还想紧接着问他,为什么不带几件换洗的衣裳,看到董老师多少有点不自然的样子,我立刻想到食堂小李说的话,马上知趣地止住口,不再往下问了。
  往排子车装上我的行李,锁好房门,董文和在前面拉车,我在后面推车,我们两个人一前一后地推车出了学校的大门。学校的操场上和大门口都是空荡荡的,再没有看见一个学生,要是还剩下学生的话,也是正在宿舍床上睡懒觉,现在也正是学校食堂刚刚在做早饭的时间,远处平房区的顶上一片炊烟缭绕,充满了人间浓郁的生活气息。
  出了校门,沿着一条简易的公路往倾斜的坡上走去,我们吃力地爬上了沿江的大堤公路。大堤公路又是一条人来人往的交通干线,有时候与城里的公路相接,有时候又与各条农村的土路相接,公路上来往的汽车不多,大都是早起骑着自行车去上班的工人们,或者是推着像我们一样的排子车,只不过在上面堆满了各种的蔬菜瓜果,他们是赶早起来要进城去卖菜的农民。我们一路向西,早上初起的太阳把我们的后背烘烤得热乎乎的,我们也像两个辛苦操劳的农民工,推着排子车,双脚不停蹄地一直走下去。此时此刻,我从心里冒出一种作为普通中国劳动人民的一员所特有的随意感觉,这种感觉的浮现又使我感到陶醉,使我感到无比的惬意。大堤公路修筑得很宽敞,平整的路面保养的也很好,这辆半新不旧的排子车走在平坦的公路上面很是轻快,一点也不费劲。董文和一会儿拉车,一会儿又掉过身去推车,显得情绪很欢快。走得热了,他脱下身上的衣服扔在车上,只剩下一件破旧短袖衫的身上直冒热气,他一扭身,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杨老师,路还很长,坐上车走,这条路我走惯了,路很好走,我一个人拉车就足够了,等快到了地方你再下来。”
  我一听,这哪里像话,执意不肯上车去坐;董文和一看,牛脾气上来了,想不到他干瘦的身子力量大的惊人,他把我往车上一推,大声说:“杨老师,别跟我争了,这样争执净耽误时间了,快坐上去,要不然咱们俩都走不好。”我无法再同他争执下去,只好乖乖地坐上了车,他一面轻松地推着车,一面同我海阔天空地聊着天,介绍这当地的风土人情,唯独不提江湾机械厂以前曾发生的那些闹鬼作怪的诡异历史。他不主动说,也许是怕吓着了我,我也就装做什么都不知道,丝毫也不去向他打听,一路上的时间就这么耗过去了。
  这是一条不通任何公共汽车的道路,因为道路的两边既没有村庄,也没有工厂、学校和住户。从早上六点多钟我们出发,一路上走走停停,大约接近九十点钟的时候,我们的前面,一条宽阔的公路向左伸向通往江叉的绿洲,公路的两旁种植着高大的垂杨柳,一座一米多宽,十几米高的水泥标志牌竖立在绿洲的入口之处、公路的旁边,远远看去,就象是一座高大的纪念碑。在标志牌的上面,红漆剥落的底面上,书写着五个醒目的黄色大字“江湾机械厂”,还离得老远老远就豁然进入我们的眼帘。董文和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扭头对我说:“杨老师,咱们到了。”
  在这之前,我早就下了车,现在跟着董文和推车来到了标志牌的底下。依然高高矗立的标志牌早已有些破旧了,红色的底面油漆掉了一多半,显得伤痕累累,污迹斑斑,黄色的大字实际上早变成了令人作呕的黑黄色,整个标志牌像一个衰老的巨人,记载着它年轻力壮时的辉煌过去,又无情地展现它行将朽木的今天。董文和把排子车停在标志牌的旁边、大柳树的荫凉下面,感慨地对我说:“我从大学一毕业后就来到了这里,在这里待了整整十年,整整十年呀。回想起来,那是它回光反照的最后十年,我亲眼看着它从最后的辉煌走向死亡,心里就别提多难受了。可我帮不上忙,一个穷的滴里当啷的人,连自己养活自己都困难,还要养家糊口,有多难哪,实在没有办法,我才送礼托人调到了技术学校去教书。可是从骨子里,我喜欢这家工厂,我的脾气和性格就适合在工厂里工作,和工人们在一起,我喜欢在工厂里无拘无束的工作和生活,我每次回来,都有一种回娘家来的亲切感情。只可惜它现在太穷了,养不活我的家庭,我只能常回来为它打点短工。”
  我们坐在树阴浓密的大柳树下,望着眼前冷冷清清的这条公路,董文和灌了一肚子凉开水,然后把水壶放在车上,对我说:“这条路从前可不是这样,那个时候每天都是车水马龙,好不热闹。”说着话,一辆大型的拖拉机轰隆隆地迎面开过,浓黑的柴油机烟雾高高飘扬,很远的地方就能看见,拖拉机后面的车厢里装着一架大型的联合收割机,董文和内行地指点说:“你看,其实它那辆拖拉机也应该检修了,现在它的柴油发动机的工作状况不好,跑起来费力不说,还浪费燃油,柴油不能充分燃烧不说,它的输油管也很快就会被堵塞,那时候就不得不被全部拆开大修了。”
  在我们背后,又是一辆小型的手扶拖拉机突突突地开过来,卷起了一阵轻轻的烟尘,车后的小车箱里是一台小型抽水机和一台卷扬机,看来是一家个体农户的自有设备。驾驶手扶拖拉机的农民用好奇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我们这两个怪人。我们又重新拉起拖车,往前面工厂的方向一直走去。
  又向前走了大约一里地,工厂的大门就在前面了,这是一个能够同时容纳四辆大卡车进出的大铁门,现在停了一辆城里家电维修部的大卡车,车上满载着刚修理好的电冰箱,洗衣机,不知道是什么年代出产的空调机,一位圆脸秃头的老工人,一手拿着出门单站在车前,另一位身材高瘦的老工人,已经攀上卡车的后车厢,正在挨个清点要拉走的数目是否相符。在卡车清点无误,就要开走的同时,董文和引荐着我,和那两位顶白班的老工人打了招呼,介绍了,老工人姓什么我忘记了,但他们都是已经退休多年的老人,被僵而不死的厂子返聘回来看大门的,他们认真负责的精神,一丝不苟的工作态度我到是记的牢牢的了。
  进了厂门,眼前似乎多少有了一些工厂生产的活力,我们沿着厂区宽阔的道路向里走去。道路的左边,是一排排简易房盖的家电仓库和维修车间,董文和介绍说,这是厂里现在最红火的部门之一,在城里的门市部收了活,再拉到这里来进行修理,一共有五六十个工人和技术人员在忙碌这摊业务;道路的右边,工厂大门值班室后方的一大块地方,是一眼望不到边的乱树岗子和大小无数个苇塘,董文和又介绍说,他在这里抓过不少有帽子大的王八和手臂粗的长虫,红烧着或是清炖着吃了,后来先后几次在芦苇丛里发现了死人,不知道是自杀还是他杀,被来收尸的警察盘问了几次之后,他从此就很少再去了,他并不是怕苇塘里再出现的死人,而是怕招上嫌疑,胆大的人是最说不清楚的,就像来办案的警察们说的:“我说老董,怎么一有死人都让你给遇上了,怎么巧?”
  在往前走,看样子就来到了农机维修部门,这回是一圈纤维板搭建的简易房,围绕着大约有四个篮球场大的地方,各种叫不上名目的农业机械堆放在这里,董文和说,他们有三十多个工人和技术人员在这里的现场忙活,还有同样数量的人分散在周围的各县各乡,这就叫做“走出门去揽活”,这两部分占了他们有一半的劳动力了。农机维修部门的道路对面,沿途堆满了各种大中型变压器,还有一些堆满了大小发电机,电动机的简易房仓库,拖了足有一里地长。
  董文和问我:“杨老师,你看,咱们走了这半天,究竟走了这个工厂区多大的范围了?”
  我大致估计了一下,没敢少说:“三分之一,也许四分之一?”
  董文和狡猾地笑了:“杨老师,严格的说来,咱们到现在还没有迈进正式工厂区的大门,刚才的这段路,不过是从厂区的外门到内门之间的过渡地区,现在为了少走路,充分利用这块空地,才把维修家电和农机这一块放在这里,我们这才要正式跨进工厂的大门。如果非要按面积算,我们刚才走过的路,还不足厂区面积的三十分之一。”
  果然,工厂的又一道大门就在前面,不过这道大门已经没有再安排专人来把守了,照看周围各处仓库设备的保管员,就住在这道大门旁边的几间值班室里,看见董文和领着我进来,他们都是十多年的熟人,董文和四处都招呼了一声,请他们将来对我多加关照,我们来到了早已荒芜多年的厂部广场。
  这是一个美丽的圆形广场,方圆直径约有一百多米,四周直到中心都是灌木环绕,绿树成荫,由于久不休整枝叶,早已是藤萝缠树,灌木横钻,就是水泥筑的围栏上,也长起了一层绿色的青苔,真是彻底的都荒芜了。但仔细观赏一下,即使荒芜了,也有一种荒芜韵味的美感,这是一种类似破落贵族那样的高贵典雅的美,一种追系往日繁华的美,我想,应当把这一切称作“夕阳之美”。
  原来正对这工厂大门的四层办公楼,现在由于久已无公可办,现在大都成了技术人员们的设计室,资料档案室,业务接待室,会议室兼单身宿舍。
  在四层办公楼的左边,原来是两层的医务室,现在成为了职工们的集体宿舍,董文和先领我来到这里,在一楼刚进门第一个房间,董文和在唯一的那张空床上放下了我的行李,我飞快地扫了一眼,这个房间里一共只有三张床和一张三屉桌子,仅靠窗子的那两张床上都已经有人住了,后来我才知道,实际上这个房间的长期房客只有一个人,是个身材魁梧的高大胖子,另一个人只在这张床上睡午觉,每天下班后还要赶回城里的家去住。实际上,在这个房间里我住的时间并不长,两天后,我被那位高大胖子的如雷鼾声惊扰的彻夜难眠,结果,还是那位高大的胖子,满怀内疚地为我扛着沉重的行李,走了很长的路,一直送我到最里面烧开水的锅炉房旁边那一间僻静的小屋,我才在那里真正安下了家。
  在四层办公楼的右边,是一幢与左边原来的医务室楼相对称的两层小楼,原来是这家工厂的招待所,现在成为满足这一百多工人和技术人员吃饭的小食堂。在这里,还兼有俱乐部和全体职工会议室的职能,凡是这个奄奄一息的工厂里要进行什么重大决策,现在都要在这个地方讨论通过。
  江湾厂现在的当家人老厂长并不在上述这三个地方办公,董文和熟人熟路,领我来到了四层办公楼的后面,一座宽大的厂房大厅的旁边,一溜二层的小边楼上。这是一座很气派的车间厂房大厅,宽有一百米,长有三百米,高度恰好就有两层楼,因为在车间厂房大厅的两侧,就是各有一溜上下两层的办公室,厂房里整齐地摆放着各类机床,从一米长的小型车床到十几米长的大型车床,此外还有镗床,铣床,刨床,钻床。放眼望去,整个大车间只有十几个工人在来回奔忙,开动的机床不过五六台,其它机器都在闲置着。我又发现,厂房的水泥地面,顶梁,墙身,都是后来再加固的。我问董文和:“这里在以前不是车间吧?好像是个食堂,礼堂之类的建筑。”
  董文和点头称是,说:“好眼力,你说对了,这里原来就是我们厂的大食堂,在这里也开大会,也放电影,这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拿它当车间的厂房,我们原来十来个大车间的机器家当,现在连好带坏都集中在了这里,从爷爷辈的到孙子辈的机器都有,除去抵债卖掉的,现在就剩下这么点了。”
  在上二楼办公室楼梯的扶手处,一个眼镜架在鼻梁上的小老头,对我来说都是祖父级的人物,正透过镜片的上方,仔细地注视着我们,观察了一会儿,他挥动手臂向董文和示意,招呼我们过去,董文和小声地对我说:“这就是老厂长了,姓田,名叫田春池,我们都叫他老田头,他说厂子垮了,不存在了,不让再称呼他厂长,只让称呼他田头,我们加了个字,叫他老田头。你初来乍到,跟他生分,还是叫他田头的好。”
  我答应了,主动上前叫了他一声:“田头好。”
  田厂长的鼻孔里“哼”了一声,我听不出来是对我表示欢迎,还是不太满意。董文和拍着我的肩膀对田厂长说:“老田头,这就是我前两天对你说过的杨工,我们技术学校特地从大城市里请来的高级电器工程师,对各种手控和自动化控制原理的机械修理很有研究。张总说了,杨工就在我们那个组干,他们那些大活积下来了不少,杨工来了正好集中力量突击一下,验收合格就交活了。完活后我们还要负责安装、调试,争取在这一个月内全部都搞利落了,过后我们开学走了,张总他们再出去揽货、接活。”
  田厂长从他那两个小眼镜片上边打量了一下我,好像在验证与董文和的吹嘘是不是吻合,终于,老田头的嘴角一撇,露出了一丝笑意,我是从他的眼角皱纹突然变得稠密了判断出来的。
  “那好吧,你领他过去,住的地方安置了吗?”
  “安置妥了,杨工就住在大宿舍里,和鲁大棒他们一个房间。可是吃饭在我们组,吃蔺大姐那个灶的饭。”
  这以后我才知道,现在,他们就连吃饭也化整为零了。因为他们的工作地点分散,开工收工的时间也各不相同,每个车间甚至每个班组都是自己起火,自己做饭,有一个女工专门负责烧开水和做饭的活。张总这个小组负责给大家做饭的,是女工蔺大姐,就是机械学校的食堂小李说的,董文和多年来的老相好。董文和与自己在江西的家里长期两地分居,这倒好,难怪他不着急,原来在这里又营造了一个小安乐窝。此时,田厂长依旧站在铁扶梯上,高瞻远瞩地对我们说:“董文和,你小子光顾自己同小蔺去热乎,给杨工安置得太粗糙了,杨工是个文静人,和鲁大棒子他们搅不到一起去,双方都别扭,杨工住不到三天准会自己搬出来。”
  这以后的情景,真让田厂长给说准了。但在当时,我是很知足的,我就这样在江湾机械厂扎下了根。

  四

  最初的那两天的早晨,我每天早早就从震耳欲聋的那间大宿舍楼里出来,鲁大棒子的咽喉扩音器还在播放这一天当中最主要的噪音,这间宿舍过去也许还有过其他的成员,后来都忍受不了这个噪音形成的刑罚,无一不是选择了自己躲避,自己主动另找地方搬出去住了。所以尽管这座宿舍楼里有的房间是人满为患,而鲁大棒子这间房却始终只有他自己一个人。鲁大棒子是个手艺高超的老工人,擅长轻工机械,是摆弄洗衣机、小型收割机这类机器设备的行家里手,也是江湾目前修理家用机器和小型农业机械的多面手和主力。在他不睡觉、不打鼾、不产生高分贝噪音的时候,我与他绝没有大的利害冲突,只是我每天晚上吃完晚饭回来的时候,总被这满屋子的冲天酒气熏得喘不过气来,鲁大棒子每天的活很多,也很有成就感,他犒赏自己辛苦一天的最好的奖品就是喝上几两白酒。他倒不讲究下酒的配菜,几块豆腐干,一点家腌的咸菜,再有半条臭烘烘的咸鱼,就是鲁大棒子的一顿酒宴。
  在酒气和鼾声中的生活,我只坚持了两天就狼狈而逃,最后搬到了烧开水的锅炉房旁边那一间僻静的小屋,这里距离我每天工作的地方近在咫尺。搬来的那天,是鲁大棒子为我肩扛的行李,一路送来的。因为他清楚知道,把我赶出他房间的,除了他鲁大棒子的鼾声,还有他的酒气、不洗澡的体味、以及放屁打嗝的臭气。
  鲁大棒子其实是个蛮不错的实在人,他总是以他的需求和爱好来对待我。他认为他在鼾声上亏待了我,总想弥补一下,这个弥补就是白酒。他喜欢喝酒,他也认为所有的人都喜欢喝酒,一旦喝了酒就什么鼾声都听不见了,就可以安稳的睡大觉了。你越是百般解释你不喜欢喝酒,他就越是认为你在客气,你在装假,非要灌你喝下他的白酒,否则你就是看不起他。在这里,知识分子的命比狗都贱,最不值钱,我那里敢担上这样的罪名,只能喝下他的白酒,好么,喝下第一杯,你就躲不过第二杯,第三杯,一直到酩酊大醉为止。等到鲁大棒子看到你醉倒在地,吐得一塌糊涂,知道你不是在装假,拿架子,他也就黔驴技穷,无计可施了,最后的结局,只能是我搬走。
  我们这个生产小组,准确地说更应该像个工作队,一共有十六七个人,大学文化的工程师占了一多半,这个组实行的是“工人阶级领导一切”的原则,尊称为“张总”的组长是这个组的头,他其实只有小学文化,是一位手艺高超的老七级板金工,现今每一家工厂中的国宝,远比几个工程师加起来都贵重。所以,大家对张总的指挥调动从来是心服口服,有言必从。我们每天就是遵从张总的工作安排,借助车间厂房里的那台大龙门吊,搬运、检修变压器、发电机,以及一切同电有关的大中型机械设备、变电设备、发电设备。
  这个组的后勤工作实际上是两个人在管理,蔺大姐和一个不爱说话的倔老头,人们都叫他康师傅,他们两人都属于这个小组的编外人员,不占干活的编制,每个月挣的钱也少得多。康师傅是这个车间的老工人,和张总是多年的老搭档,但在技术上远远不如张总那样能干,那样肯动脑筋。在现在的班组里,康师傅负责烧那口老式锅炉,连取暖带供应开水,另外还管着一个小小的材料库,他的家就安在锅炉房旁边的这个小材料库里。锅炉房里面有一块用大木板架起来的宽敞的地方,大家经常聚在那里一起吃早、中、晚三顿饭,后来,我就占了它当作我晚上的新卧室。
  在锅炉房的旁边,还有一个简陋的厨房,那是蔺大姐的地盘,她用来为我们做白天的那三顿简单的饭,晚上房门一关,就是她和董文和相亲相爱的小天地了。张总他们大多时候是回家去住,赶上忙碌的时候,就住在厂里,他们每个人都有行李存放在这里,为赶快交活,挑灯夜战是经常的事情。这就是这里的生活和工作,每个生产组按照自己的工作技能和分工单独揽活,独立核算,每次结算后交给工厂里一部分,算是设备厂房的折旧费用和税收支出;自己内部分一部分,按照当初的事先约定和多劳多得的原则,每个人大体相当,相差也不是很大;另外还要留出一部分在组里,用作成本、各项开销、集体伙食、以及蔺大姐和老倔头康师傅的微薄收入。工人式的工作,农民式的生活,大家有活群聚而来,无活各奔东西,这也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一个中国中部城市倒闭企业中技术员工们的生存现状。
  蔺大姐做饭颇具特色,使用的是我们每个人自带的吃饭家伙,有的人是小盆,有的人是饭碗,我使用的是饭盒,还有饭量大的人使用的是小锅,比如张总。蔺大姐根据每个人的饭量下米,上大锅蒸饭,另做一锅热乎乎的炖菜,开饭的时候用大勺子盛在每个人的饭上面,大家聚在一起吃饭,在大家的中间,总有一个大饭盆拌出一盆凉菜什么的,经常还有家里自己腌制的咸菜、腐乳、家常小菜,一小盆不知道是什么动物的肉,那一定是董文和的杰作,按照规矩是从来不作说明,自己愿吃自己挟,没有人劝让,也没有人勉强。
  张总、蔺大姐、老倔头康师傅都提醒过我,每顿吃完饭自己把饭碗洗刷干净,没有人会替你洗碗,下一顿还要用你自己的这个碗给你做饭,讲不讲卫生都是你自己的事情。没有人会为你操心。每次吃完饭,十几个人的几十个饭碗、饭盆一齐要洗刷,水龙头只有一个,难免会挤一些。我发现,在我们干活的车间远远遥望的对面是一条宽阔而废弃不用的厂区街道,道路两边长着时而茂密、时而稀疏的茅草和灌木,在这条道路的另一边,距离我们这里不过百来米的地方,根据我在工厂里工作过的多年经验,那很像是一处宽敞的食堂而不像厂房车间。向身边的师傅们一打听,果然如此,那里正是过去工厂中的几个大食堂之一,能够容纳一两千人,后来厂子不景气,那片厂区,也包括这座大食堂,就被永远废弃不再使用了。
  真是的,有食堂就一定会有水龙头,放着那样好的条件不去利用,我们这边从干活、做饭、休息、吃饭、洗刷碗筷都挤在一起,真是有马不骑去跑路。那一天中午,我吃完最后的几口饭,把嘴巴一抹,拿着饭盒碗筷就直奔道路对面的食堂走去。
  行走之间,我不经意的回头一望,只见大家都像电影定格似的僵持住了,停下了手里正在做的事情,就连还在吃饭的人也都停止了嘴里的咀嚼,呆呆地望着我。咦!莫非我违反了什么不许可做的戒条不成?我回过头问:“咦,你们是怎么了?有事吗?你们怎么都成了这个样子?”
  老倔头康师傅说:“你快回来,那边去不得。”
  “为什么去不得?是厂里有纪律,不许可吗?”
  “厂子都没有了,哪还有什么不许可的纪律,我说的是那边不太平。”
  “我听不明白,是什么不太平?”
  “直说了吧,那边闹鬼,许多人在大白天都见过鬼,从没有人敢单独的走过到那边去,大白天也不敢。曾经有三个收废品的小偷,大白天的悄悄溜了进去,结果失踪了,几天后才发现,一个人被活活的吓死了,那两个人都被吓疯了,送到精神病院至今还说着胡话,太可怕了。你最好还是不要过去,有什么事就在这边办。”
  蔺大姐说:“那条道路好像是个分界线,这一边的人和那一边的鬼,双方界限分明,井水不犯河水,互不干扰侵犯,这几年一直都相安无事,我们不把它们惹恼了,它们也决不会过来找麻烦。这好像成为习惯了,当然,你也许会笑话我们迷信,怕神怕鬼的,可我们这么些年就是这样走过来的,不能不信,还是信一点的好。省得出事了再后悔就晚了。”
  我说:“没有关系,我只当是饭后散步溜达一下,在那边的外面看看就过来,不会去招惹了谁的。”
  不等他们回答,我早就阔步跨过了那条废弃的道路。真的,这几十米之遥,就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道路的这一边寂静肃穆,静得令人有点难以忍受。我继续向前走,大步跨到了食堂的外面。食堂是个空旷的大厅,没有直接的大门通向外面,先是通过一长条的洗手间,宽五六米,长十几米,洗手间的两边各有一排洗手洗碗用的水龙头,水龙头的下面是一米高,十五公分深的水泥洗手池,靠外面的这一排洗手池略长一些,在洗手间的紧里头拐过去了一个弯,里面一排的水龙头洗手池在尽头让出了一个三米来宽的食堂大门,再往里走就是过去的大餐厅了。
  洗手间外面的大门是弹簧门,没有上锁,我试着用手一推,大门无声地打开了,一股潮湿发霉的气味直钻进鼻子。其实,用不着往里走,就可以大致看清大食堂里面的景象,因为洗手间里面这一排水龙头的墙上,还开了两大扇三排玻璃的大窗户。我站在窗户前面,透过满是灰尘模糊不清的玻璃窗向餐厅里观望,大餐厅里面的光线不好,顶上的玻璃窗不是蒙上了厚厚的灰尘,就是被三合板之类的钉死了,到处是黑洞洞的一片,只看见大餐厅里面空荡荡的,没有任何桌椅板凳的痕迹,大餐厅尽头原先卖饭的一个个小窗口现在紧闭,沿墙根摆放着一排排高高的存放饭碗的柜子,碗柜子原来是白颜色的,一格一格的,每一格的小碗柜门上还写着红油漆的号码,看起来显得很正规。只是年头长了,又久不搞卫生,这些原来是白颜色的碗柜架子,现在都显得黑乎乎、脏兮兮的。
  既然空无一人,我就没什么可顾忌的了。推开门扇,我大步跨进门去,大大咧咧地拧开水龙头,还好,水龙头仍然有水,只见一股股黄色的锈水流了出来,微腥的铁锈味直冲鼻子。隐约之间,透过眼前布满灰尘的玻璃窗框,我好像看见本应该空无一人的食堂大厅里面有几个人影在晃动,我的心一阵紧张,没有再敢细看,赶快关上水龙头,扭过头、掉过身来,走到背朝大厅这一边的洗碗池前,拧开了一个水龙头,往外放水管子里面又黄又腥的锈水。
  迷蒙之中,我感觉到身后有什么半大的东西在一个个晃动,然后缓慢的晃动又变成了飞快的移动。我起先还以为是黄鼠狼或什么小动物,因为我清楚听见了一种“吱吱”的尖细的声音,而且它们也都不很大,但后来马上就越来越清楚了,它们根本不是什么黄鼠狼,而是一种魅影,一种形体模糊的影子,高不过一米,因为好像还没有我跟前的这个水泥洗手池子高,呈半透明的样子,紧接着,影影绰绰之间,我又似乎看见了几个像真人一样大小的魅影。
  你知道,我从来不怕鬼什么的,一向被人们称作杨大胆,也从来没有害怕过黑暗什么的,可眼下,我的心里也在发毛,身上的汗毛孔不知不觉直竖起来,以前人们给我讲过的各种可怕的传说,现在竟然一齐浮上我的脑海。我极力克制住回头看看的欲望,暗自鼓励我自己:平生不做亏心事,此时不怕鬼叫门。水龙头还在继续哗哗的流出水来,起初水是浑的,铁锈味很大,渐渐就清亮干净了。我开始用水冲刷我带来的饭盒,这时候,我越来越清晰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一团团的,从大餐厅虚掩的门缝里钻了出来,这些东西发出啾啾的尖细叫声,从我的身后一团团掠过,我没有回头,也没有低头去看,我只感觉到一阵阵的寒意冰凉刺骨,我的心也在冰冷地颤抖,一时间,我的后脊梁上冒出了一片片的冷汗。
  我知道,此时此刻,面临鬼魅,我是绝对不能乱了心态,不能喊叫,不能奔跑的,那是在自己吓唬自己,会出人命的。实际上,我也确实没有什么可害怕的,大丈夫平时行得直,坐得正,平生未做过一件伤天害理之事,躯体元阳无半点邪气,皆是一团正气,我何必要在鬼魅的面前退缩示弱。我硬着头皮,强用镇静自若的举止,不慌不忙的仔细洗刷干净我的饭盒,然后小心拧紧水龙头,稳步慢慢地走出了这个使人胆战心惊的洗手间。
  走到门外,置身于明亮的阳光之下,我立刻恢复了勇气,也恢复到了正常的状态,我感觉到那些一团团不高的魅影也跟在我的身后,涌出了阴暗的洗手间,啾啾的鸣叫声隐约还存在,但已经在空旷的大自然微弱多了。很快,那一团团小魅影又都聚集在几个高大的阴影旁边,是树木的阴影还是魅影,我没有看清,因为阴影和魅影在不移动的时候是很难分清的,终于,它们移动了,移动的速度还很快,不一会儿又隐没在灌木丛中,渐渐的,消失在远处寂静的一间间大厂房的深处,再也看不见了。魅影都漂移走了,一时间,我那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我在前面说过,我从小从来都是接受的无神论教育,后来又上了工科大学,我曾经从来不信有什么神仙鬼怪,可是今天,我真的有点相信了,要不然,眼前的这种自然现象我无法解释。
  此刻,我还有一种本能的知觉,这种直觉在我这三十年的生活经历中还从来没有欺骗过我。现在这个直觉告诉我,这些快速移动中的鬼魅缡影都是善良的,它们不会加害于人,包括那些品行不端的人,只要你自己的心里没有鬼,自己不会吓唬自己,吓坏自己,这些鬼魅是决不会将你怎么样的。
  回到我干活的道路那一边,车间里,大家好像都在若无其事地开始了工作,可是我感觉得到,他们在背后悄悄地打量我,看我有没有受到了什么不良侵害。大食堂洗手间里遇到的一幕,白天我同谁也没有讲,晚饭过后,该回家的人都回家了,只留下不多的几个人,董文和、蔺大姐、老倔头康师傅、我们这个组中最瘦最弱的眼镜刘,家里五口人只住了八平米的顾师傅,一天到晚为太太巨额医药费发愁的陆工,大家围坐在暖洋洋的锅炉房里,听我讲述白天的奇遇。
  我谈到了我的奇遇之后,还谈了我的看法,我认为,即使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着鬼魅,那鬼魅也会有好坏之分,起码我们眼前的这些鬼魅就不是坏的,我对大食堂的建筑材料中有许多好像是曾经焚烧过的木料感到奇怪,也对那一团团不到一米高的飞快移动的魅影,对那些小魅影向大魅影的聚拢、飘移和消失感到奇怪,我总觉得,这些魅影的家好像就在这里,所以他们每天才在这里飘移不定,出没无常。我还说,如果有对灵魂现象感兴趣的科学家们,如果他们来到这个现场,进行科学研究,他们一定能解开这个谜,起码能得到比较合理的解释。
  白天一直都在沉默不语的蔺大姐,现在看了一眼仍然在低头不语的董文和以及在场的其他人,终于憋不住了,对我打开了话匣子:
  “杨工,这里发生过的一件惨案也许跟你说清楚好一些。十几年前,我从江南岸来到这个工厂做临时工的时候,这个厂的生产还过得去,虽然工人们还剩下了五六千人,但虎瘦威风在,那时江湾机械厂在现在这个老田头——那时还是五十多岁,在这位正当年的田厂长的领导下,江湾机械厂的老底子不薄,老牌子还是挺唬人的,每年的生产订单都不发愁,厂里的生产资金也不愁,在那个年代的银行也很好说话,市里领导打个招呼,很容易就可以搞到上亿的贷款。那时候,在道路对面现在大食堂的位置上,当时是几个小库房——厂劳资科的劳保用品和工作服的库房,厂会计室的总会计账本库房,厂食堂的粮油副食库房,还有就是工厂所属的一个幼儿园,一百三十多个三岁至六岁的学龄前的孩子,十几个工作人员,包括幼儿园园长、阿姨、厨师、清洁工和烧茶炉的在内,那时候,我就在幼儿园的食堂里面帮助做饭。”
  “后来,田厂长不知道得罪了上面的哪个龟孙子,厂长给撸下来了不说,还派来个什么工作组查了他半年。这期间,新的厂长给派来了,就是现在的机械局局长姚世贵,文革中的造反派头头,当年才三十多岁,原来是只有四百来人的凤翔机械厂的书记兼厂长,被上面吹嘘为优秀企业管理青年干部。这位优秀厂长一上任,把他原来那帮在凤翔机械厂的大小兄弟们都调了过来,派上了要害位置,特别是财务处长的位置,他安排了一个叫魏憧憬的马屁精,我们都叫他‘蛔虫精’。在江湾厂,凡是姚世贵他看不上眼的技术骨干,中上层领导成员,他一概踢了出去,搞了个他姚家的一手天下。三年,也就是三年不到的时间,江湾机械厂的生产订单越来越少,工伤事故、质量事故接连不断,从原来的五千多人一下子骤降到两千来人,没有活,他还不解雇人?打着改革开放,不养闲人,竞争上岗的幌子,把工人们都赶出去了,有好多的老工人,都是当年江湾机械厂的创始人呀。厂子不景气,他姚厂长的威风可一点都不减,在天上飞来飞去跑了十来个国家,还说是寻求企业的发展出路。后来财务处的内部有个姓金的姑娘悄悄向上级揭发,那一年,姚世贵从银行贷款了七千万,一分钱没用到生产和工人们的身上,都让他给折腾光了。他在外面买了一栋住宅楼,豪华装修,里面住的都是他那帮凤翔来的小兄弟们,至于他自己在外面有多少套房子,那谁也说不清了。你以为有内部人告发,姚世贵就要倒霉了,其实才不呢。上级象征性的来了个调查组,走马观花似的一看,给了个‘查无实据’的结论就走了,倒霉的倒是揭发的金会计,被赶出了厂子。查出是金会计举报的,就是那个财务处长魏憧憬。姚世贵又升官了,调到了局里,他坐的车子也越换越高级,当他高升到机械局局长的时候,又被他将车子调到了局里,说是冲抵欠局里的债务。你看他有多滑头。”
  “你问我为什么厂子里连年亏损,他为什么倒能高升?局里为什么不查处他,反而提拔他?最奇怪的事情就在这里。姚世贵在江湾的那三年,厂子一年年往下滑,他却是局里、市里年年的先进工作者,优秀厂领导,在最后一年,竟然还拿了一个什么美国MBA的企业管理文凭,上面说:像这样德才兼备的好干部就是要重点培养,大胆提拔,放手使用,姚世贵就这样高升上去了。姚世贵走了,可是他对江湾并没有撒手,还是他那帮小兄弟在掌权,江湾成为他的小金库和私家后院,工人们上访上告了三四年,终于惊动了北京和省里,开始要查他的经济问题了。你看,共产党内不讲阶级斗争了,所以不会查他在文革中的造反派历史,只要他嘴里宣布忠于共产党,他就比你我这些人都要可靠,只能查他的经济问题。十年前,就是在现在这个季节的时候,就在要来查帐的前一天夜里,前几天刚被封存的账本库房突然着起了大火,那时正是冬天,江边风大火急,旁边食堂仓库的油桶、液化气罐、劳资库房的工作服,一起跟着燃烧了起来,那天夜里,由于三班倒的职工把自己的孩子放在了幼儿园,四个值夜班的阿姨和三十多个孩子睡得正香,等到发现大火燃烧过来的时候,周围的火势已经燃烧得非常猛了。阿姨们拼着命救出去了二十多个孩子,再返回来的时候,大火封住了逃出去的通道,三位阿姨和十几个孩子葬身火海,你说惨不惨?”
  “那一天夜里我不在幼儿园值班,所以保住了一条命,上面来人查了半天,最后定为夜班阿姨取暖,过失失火,造成火灾,因为责任人在大火中丧生,无法继续追查,所以不了了之。实际上,当时连我们这些大老粗的工人们都清楚,这是人为纵的火,目的是烧掉那些会对前任厂长不利的账本,可上面就是看不见,非要把火灾的责任推到幼儿园值夜班的阿姨的身上,你说怪不怪。查不了帐,你就抓不住姚世贵的罪证,他就永远是共产党的好干部,可是工人们的上访游行和闹事,也把姚世贵进一步高升的路给堵上了,要不,这个姚世贵今天早就成为市长大人,甚至是市委书记了。厂子垮了,你以为那个‘蛔虫精’也该下岗了?恰恰相反,‘蛔虫精’被封了一个副厂长、副处级干部的头衔提前退休,安享晚年,家里富的不得了,可还是厚皮老脸,经常向局里申请困难补助,局里放着那样多的下岗工人和干部视而不见,倒给这个肥头大耳的胖猪魏憧憬困难补助。天底下竟然有这样无耻的人和不讲理的事,这个世道真是黑暗透顶。”
  “为了尽快消灭火灾的痕迹,江湾机械厂在原来大火后的废墟上盖了一个大食堂,就是你这几天去过的那座食堂。原来的那座一进工厂大门的那座老食堂改作了大礼堂。可是新食堂的炊事员反映,无论是白天黑夜,他们老是看见食堂里面有鬼魂在作祟捣乱,不是菜咸了,就是做饭火大了烧糊了,常常架在蒸锅上的笼屉自己就倒塌了,铁盆、瓷碗、油瓶自己突然就摇晃乱响,好不骇人。特别是深更半夜上夜班的时候,吓得在食堂上夜班的炊事员纷纷要求调离。有几次,食堂里竟然莫名其妙的火焰直窜上高高的天花板,险些又酿成火灾。晚班和夜班的工人们午夜里来吃饭,走到近在咫尺的地方却找不到食堂的大门,甚至稀里糊涂地围着食堂转起圈来,这就是人们说的鬼打墙呀。还没有挨过两年,江湾机械厂就彻底的垮了,这个食堂也就跟着彻底的荒废了,真的成了鬼魂们的家。每到清明节来临的时候,那些死了孩子的家长就来到食堂的前面烧纸纪念,在那一夜,你可以听到鬼魂尖细啾啾的哭声一直响彻到天明。”
  “死去的那三个幼儿园老师,都是城里幼师学校刚毕业分配来的年轻姑娘,上班的时间还不到两年。她们为抢救孩子送了命,却又被扣上烧火取暖麻痹大意的帽子承担了失火的罪名,将那十几个孩子的死亡责任推给了她们,连一分钱抚恤金都不给。特别是领导上把烧毁账本的罪名都推给了她们,致使企业数千万的资金去向不明,无处可查,大批的下岗工人和家属因此而没有饭吃,也都对这几个姑娘怨声载道,哪有这样欺负人的。这三个被烧死的年轻姑娘我都认识,个子高挑、能歌善舞的叫崔红英;文静不爱说话、喜欢给小朋友讲故事的叫刘文娟;最后的那个来自农村,名叫江霞,人长得也最是俊俏,她在城里没有家,就住在幼儿园里,所以也是幼儿园里最能干活的一个人。工人们说,她们死的冤,冤孽太重,所以阴魂无法散去,就聚在这里,一有机会就示形于人,倾诉她们那一肚子的委屈和怨气。要在以前,这要请来本地庙里的和尚念经、道士做法,超度这些冤魂之后才会从此的安静下来,现在都在讲什么破除迷信,不讲究这些了,你看,就是这个样子,没完没了的。”
  在一边沉默不语的眼镜刘补充说:“财务处原来还有个女会计,叫贾彩云,是个33岁的老姑娘,因为长相粗陋,一直没有找到对象,后来,据说和大她十五六岁的‘蛔虫精’有点那个,大家都没有发现,这还是在火灾发生之前,‘蛔虫精’的老婆大赤包到厂里来闹事大家才知道的。大赤包来了许多次,每次大赤包来,贾彩云就躲到了幼儿园,避免和大赤包发生正面的冲突。贾彩云终究是个大姑娘,火灾之后,她再无处可以躲避,后来听说自己主动离开了厂子,到广东的一个小县城开了个小店,自谋生路去了。大赤包也没有能多活几年,她后来疯了,和大赤包住在工厂宿舍同一栋楼的那些职工们说:大赤包临死前大骂‘蛔虫精’,说他丧尽天良不得好死,她就是死了,也要变成饿鬼,缠住‘蛔虫精’不放。大赤包死后,‘蛔虫精’将他的两处住房调作一处,搬到局机关的宿舍楼去住了。不用说,也是局长姚世贵给安排的。”
  这天晚上,蔺大姐和眼镜刘讲到很晚,董文和、老倔头康师傅、陆工等那几个人在一边补充,算是给我上了江湾机械厂的一堂历史课,只可惜,我并非革命的领导干部,手中无权,那谈得上能给这些死去的冤魂们平反伸冤,事情就这样过去了。但是在我的心里,我对这些满腹冤屈的死者们充满了同情之心,这因为充满了同情之心,我对那些住宿在我隔壁的鬼魂们一点不感到害怕了,相反,甚至还有一点亲切之感,他们究竟是我的同类,与我命运相近,只不过她们是死去的冤魂,而我是活着的冤屈者。
修身者,智之符也;爱施者,仁之端也;取予者,义之表也;耻辱者,勇之决也;立名者,行之极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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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engdaoren 发表于 2019-8-19 15:36:02|来自:中国 | 显示全部楼层 IP:
  五

  我还在江湾干活,时间一晃就过去了一个来星期,在这之后,干活的人们都相安无事。最忙碌的头一个星期过去之后,维修工作走上了正轨,我们每天在忙,但又不总是在忙,每当一有了空闲,或是在刚吃完饭的小歇时间,我都习惯走上百来米,越过道路,走向盖在废墟上的那座大食堂前面,冬日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身边是青草绿树,与北方的寒冷干燥就是大不一样。我喜欢在这个自然的环境里,有时候是站着深思,有时候小坐片刻,还有的时候感觉到疲倦了,干脆铺着旧工作服躺在一块略高些的土坡上,我能清楚地感觉到,我不是自己一个人呆在这个地方,在我的身边,一团团淡淡的影子在围着我晃动,时而移动得飞快,快若闪电,时而停顿在我面前,好奇地试探着向我靠近,又飞快地后退,然后欢快地互相追逐着,飘向远方。
  我还感觉得到,在距离我不远的地方,几个细长的影子,就像大树或灌木的阴影那样矗立在一边,不过这些个影子是立体的,不是像树影那样平铺在地上,这几个影子有时候聚在一起,有时候又散开来,我猜想,这些影子也在打量着我,也在深思,我不害怕,倒有点好奇:难道鬼魂也有大脑,也有思想吗?
  时间长了,见怪不怪,我也与这些鬼魅相处习惯了,我知道它们不会害我,对它们也不抱成见,不存戒心了。为了不误工期,不影响农民使用机械干活,我们也常常在夜间到外面的农村地区安装大小变压器和检修地方上变电站的设备。干这些活,只有天明了才能回来,回来后一觉睡醒,为躲避身边干活的噪音,我也常常独自一个人越过那条便道,在空无一人的食堂前面静坐片刻,看看书,写写信,身边,只有那些顽皮的魅影陪伴着我,悄悄的试探着向我靠近,在我一活动身子的时候,这一团团魅影又像受惊的孩子,飞快的离开。
  有一天上午,正当我坐在这里,看书累了,茫然向对面的绿茵处望去,要调节一下疲惫的眼睛的时候,无意中,奇迹发生了,我断断续续地看见,在对面十几米处一棵枝叶茂密的桧树下面,一团淡淡的阴影先是在不断加深,逐渐变浓,然后,黑黑的阴影好像有了色彩,斑彩夺目的影子变亮了,放射出一丝丝若隐若现的光芒。当我再定睛细看的时候,桧树下的阴影不见了,一个站立的人影渐渐清晰地显现出来,这是一位穿着红衣服,蓝裤子的女子,很年轻,只有二十来岁,衣服和裤子都是十年前、二十年前的式样,现在只有在村子里才能看到,而那双脚上的横带布鞋我已经起码有十来年都看不见了。女子的面容白净、清瘦,一双杏仁眼透着一丝的哀怨和忧愁,脑后头梳着两根一尺长的小辫,在今天这个年代,恐怕农村的女青年也很少梳这种落伍的发型了。
  年轻女子似乎闪电般地向前漂移了一下,转眼之间到了距我只有三四米远的地方,冬日的阳光下,女子艳丽的色彩似乎退色了,就像一张年代久远的老照片,而且处于半透明状态。女子又向后退了几米,回到那棵大桧树的阴影下面,于是,艳丽的色彩又恢复了。
  我知道这是鬼魂,不是人类,可我没有一点恐惧的感觉,我只是感到好奇:她为什么在此时此刻出现在我的面前?
  女子开口说话了,这是略带当地湖北、安徽口音的普通话,嗓音细细的,清脆悦耳:“我叫江霞,我和两个姐姐观察你好多天了(这我完全清楚),我们知道你不是坏人(没有人比我自己更清楚的了),我们想请你帮我们一个忙,不知道可以不可以?”在江霞的身边,隐约有两个黑影在轻微地跳动,在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了倚着大树,因悲伤哭泣而全身振颤的两个年轻女子的形象。相比之下,我更钦佩农村姑娘江霞的坚强。
  “我非常愿意帮忙,不知道你们要我做什么事情?”
  “十年前的今天,我们不幸丧身火海,可我们死后还背着黑锅,那些恶人把失火,烧死孩子,烧毁账本的罪名推给了我们,其实或是财务科长“蛔虫精”放的,他夜里悄悄的来厂子放了把火,目的就是要烧毁账本,为他们一伙侵吞公款打埋伏,找理由。第二天他又假惺惺的指责我们麻痹大意失了火。他是在阳间的恶鬼,还有姚世贵那个大魔头护着,我们的冤魂走不出我们丧身的这个地方,只能寄希望于阳间的好人来帮助我们洗冤平反。”
  “可你们不知道,我也是蒙冤而来的,手无半点权,身无富裕钱,怎么帮你们来洗冤平反?”
  “我们需要你帮助我们写信上访,让政府重新审查这桩失火案,洗清我们几个人的冤屈。我们的家里都是文化不高的普通工人农民,写个信件状子困难极了,又要干活谋生。我们这几家人联合着上访了十年,结果官官相护,人家根本不受理,到后来干脆不理睬你,所以至今杳无音信,弄得我们阳间阴间的无数老少都心灰意冷。如果状告无门,看不到出路,我们这些冤死鬼将永远也得不到解脱,无法超度,我们只能以不断的恶作剧来报复这个对我们不公的阳间世界。如今遇到了你,发现你与众不同,我们重新燃起了得到公正申冤的机会。你虽然无权无钱,但你有一身正气,是我们这些在阴阳界之间的女子唯一的机会,即使是一根稻草,我们也要抓住去试一试,否则,错掉了你这个机会,我们将永远是游荡在这片芦苇滩的孤魂野鬼,永无出头之日了。”
  我还能说什么好呢?思考了一下,我果断的点头应诺下来了。看着江夏脸上露出一股欣慰的笑容,我感到一阵心酸。我忽然想起一件为难的事情:“你说你们受地域的限制,离不开这片原本是芦苇滩的旧厂区里面,我的寒假一结束,我就要回到学校教课去了,那时,我无法再到这里来了,我将怎么和你们联系上呢?”
  “我们听芦苇滩上的夜游神说,城北的栖霞山上有一座上千年的道观紫阳观。紫阳观里有一位道行高深的老道姑李晚露,几十年前就善于超度亡灵,有借物附魂、借尸还魂的法力方术。你要能去到栖霞山紫阳观拜求于她,祈求来附魂之物,我就能跟着到任何的地方,再不会受到地域的限制。”
  我感到此事尽管荒唐得不可思议,但冤情感人,与蔺大姐等人介绍的情况完全一致,我没有什么不能相信江霞,一个小小的冤死鬼的,我答应了下来,第二天就请假去一趟紫阳观。其实也没有什么请假一说,我们忙活了半夜,第二天本应该休息半天,我上午少睡一会儿就是了。
  江霞悄然无语地又消失在树荫之中,就好像她刚才从没有出现过一样。我回到便道另一侧的车间,车间旁边的茶炉兼厨房里面雾气腾腾,温暖如春,蔺大姐为我们做的午饭刚刚起锅,正要烧菜。大家十来个人几乎都聚齐了,边洗着手,边说着夜间加班的闲话。我一挤进人群当中,大家竟然不由自主地都打了个寒颤,蔺大姐用怪异的眼光上下打量着我,说:“杨工,你到哪儿去了?你身上的阴气真重。”
  董文和不满地白了蔺大姐一眼,嗔怪地为我辩护:“就你多心又多事,杨工从屋外带进来一阵冷空气,大家难免身上一寒,你快烧菜,让大家早点吃饭,肚饱身上暖,百病不侵,什么事都没了。”

  六

  第二天一早,我起来后,早班的师傅们刚进车间来。我向手脚忙个不停的生产组长,老钣金工“张总”打了个招呼,说要去城里给家里打个长途电话,问候一下。“张总”爽快地答应了,让我注意交通安全,早去早回,不要误了吃中午饭。还问我要不要借用一下他们的自行车,进城方便一些。我回绝了,因为我有更快捷便利的交通工具。我们干活,都是由客户派车接送。我们的客户大都在沿江和平原、水田一带,我听说农机修理部的客户大都在北面的山区一带。
  昨天傍晚,我来到江湾厂的农机修理部,找到刚进厂时住在同一间寝室的鲁大棒子。鲁大棒子虽然人粗,毛病也多,但是为人仗义,他听说我要搭便车到北面的栖霞山去办点重要的私事,二话不说,立即热心地为我查阅维修登记本。一查到栖霞山林场有4部抽水机在这里检修,已经两个月了,立即打电话同栖霞山林场联系,要他们明天一早赶过来,将修好的抽水机拉走。同时说好,江湾厂的杨工也要搭便车去栖霞山,我听见了对方连声说可以。
  这天早上,我等候在农机维修部,穿过到处堆放的康拜因收割机、除草机,中耕机、破旧不堪的手扶拖拉机、崭新瓦亮的四轮拖拉机、各种型号的履带式拖拉机的宽阔场地,眼看着装卸工用吊车将修好的抽水机吊装到车上,一切就绪后,我告别了热心肠的鲁大棒子,挤进了双排座的驾驶室里,向城北的栖霞山方向驶去。
  算起来,从去年八月中旬接课开始,我在这座江边的中等城市已经住了半年的时间,可我对繁华的市中心依然陌生,更不要说城北偏僻的山区了。林场来的司机是个五十多岁的精瘦汉子,因为瘦,瓦刀脸上的一双眼睛格外的大。而随车来的另一个人不知是装卸工,还是会计,一到市区就下车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了。偌大的卡车双排座驾驶室里只剩下我和健谈的司机两个人。
  一出闹市区的繁华地带,司机鸡蛋大的眼睛转向了我,问我到栖霞山的什么地方?我赶紧报出了紫阳观的地名。
  司机说:“紫阳观在栖霞山的山顶,山区公路只修到半山腰,剩下的一半路,杨工可要自己辛苦爬山了。”
  看到我一头雾水,不知所措的样子,司机笑了:“杨工是头一次去紫阳观吧?不要紧,好找,紫阳观的香火很盛,游客也不少,跟着去上香的人群走,上山都是清一色的青石板路,走捷径的土路千万不要走,会迷路走到山后的密林中去的,那里群山连绵,再绕出来就难了,还是走青石板大路放心,路上的行人没有不到紫阳观去的。”
  司机还说:“栖霞山不高,主峰霞云岭1212米,比青城山低四百米,比泰山低三百米,与罗浮山相当。山区公路只修到七百多米处的栖霞山风景区管理处,到山顶的那几百米要靠自己一步步攀登了。”
  我连连对他的指引点头称谢。
  司机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我:“杨工到紫阳观,是去上香还是去还愿?”
  “都不是,我是去找人,拜访一位紫阳观的老道姑。”
  “老道姑?什么人?紫阳观的道士、道姑我们都认识。我可没少帮他们道观运送东西。”
  我说:“听说是一位很老的道姑,我也没有见过,我是帮很远很远地方的朋友了结一桩心事。只知道这位道姑名叫李晚露。”我没有说错,可不是吗,阴间还不算远,没有比阴间更远的地方了。
  我只觉得汽车的方向盘晃动了一下,老司机又马上稳住了方向盘,眼睛瞪得更大了:“杨工,你没有记错吧?李晚露,不错,紫阳观是有个道姑叫李晚露,但那是我祖母活着的时候就是紫阳观的道姑了,我最后一次听见过李晚露的名字是在三四十年前,那时她好像就有六七十岁年纪了,说不定早在三十年前就去世了,如果这个老道姑还在,到紫阳观上香的香客没有不知道的。杨工,这次你会白跑一趟的。现在紫阳观的住持名叫曹雪玲,这是她出家前的名字,是个女的,五十岁出头的道姑,大学毕业,半路出家的,有学问,为人也好。你上山后可以找她去打听,要是道士们不给引见,你就说是栖霞山林场的那个乌鸦嘴老司机吴师傅给介绍的。”
  车子停在了栖霞山风景区管理处的大门口,这是一块面积不大的停车场,因为时间尚早,只有七八辆车子,大多是中型旅游面包车。我向乌鸦嘴老司机挥手告别,他又硬塞给了我了一瓶栖霞山自产的矿泉水,说是上山的途中口渴了,找地方喝水不容易,我感激地收下了。
  跟着一队二十来人的外地朝圣团队,我们踏着密林中的青石板路向山上攀去。时间尚早,正值上午八点多钟,绿色的山峦罩上了一层耀眼的金黄色光芒,凡在这个时刻登山的,无一例外都是朝拜的香客居士,旅行社组织的大批的游人队伍不像香客这样能吃苦虔诚,此时还都聚集在城里尚未出行。
  我们登上陡峭的石阶,进山门,过灵官殿、吕祖殿、救苦殿、三清宫、八仙堂、斗姆阁,我悄悄地向看管父母殿的一位中年道姑打听住持曹雪玲在哪里。中年道姑轻摆蓝色道袍,彬彬有礼地回绝了我:“对不起,施主,我们紫阳观的住持从不出面接待客人。有什么事情你尽管对我说。”
  我小心翼翼地打听怎样才能见到老道姑李晚露。中年道姑一句话堵住了我的嘴:“什么李晚露?我们紫阳观没有这个人。”
  “那我见一下曹住持可以吗?我是栖霞山林场乌鸦嘴司机吴师傅介绍来的。”
  看不见的魔棒终于起作用了。中年道姑又扭过头来仔细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看我还像是个良善之辈,这才吩咐我在父母殿前面的石阶处等候她,不得乱串,她穿过父母殿,到不许香客和游人进入的后院,时间不长,脚步匆匆地领来另一位举止从容的中年道姑,一身旧蓝布道袍洗得发白。新露面的道姑有五十岁上下,面目和蔼慈祥,举止从容不迫,与我当年的小学老师一丝仿佛。她一见面就作揖行礼,自我介绍:“施主,我就是这座小庙的住持曹雪玲,施主有何事情,对我说便可。”言语一出,看得出道姑有很高的文化修养。
  “我受人之托,要面见老道姑李晚露,有要事想取得她的帮助和指点。”
  曹住持刚才还平静的脸上勃然变色,她支走站在一边的那位中年道姑,语气严肃地对我说:“施主是从哪里知道李晚露这个名字的,在这个世界上,知道她还存在于世的人不超过十个人。”
  我说:“是很远的一位朋友刚刚告诉我的。”
  “那一天?”
  “昨天。”
  “你那位朋友恐怕不是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吧?”曹住持的眼睛忽然褶褶发光,闪烁着威严气势。
  我没有作声,只是点点头,默认了。
  曹住持的声音放缓和了一些:“这就是另一回事了。”然后她示意我跟着她走,在看管父母殿的那位道姑诧异的目光下,我走在曹道长的身边,来到不许外人进入的后院,经过斋堂、寝室、方丈室,一路都没有停足,又穿过一道隐蔽在墙角的小月门,我们又来到了密林之中。
  密林之中有一条清晰平整的小路,直通向后山。曹道长领着我,踏上了这条鲜为人知的小路。一路上,曹道长边走边对我说:“紫阳观是有着将近上千年历史的子孙庙,建于北宋时期。你问什么叫子孙庙?子孙庙就是私有的,由方丈师傅个人所有,自己化缘修建,自己管理维护保养。老方丈一旦羽化仙逝,庙宇及全部财产都传给指定的徒弟个人。当然,这个流传近千年的制度在文革中都被破坏了。老道长李晚露自从六十五岁,1976年那年宣布闭关自修,至今已经将近三十个年头了。老香客们都以为李晚露早已羽化成仙,渐渐将她淡忘了。李晚露自己吩咐,阳世间的事情一律不再过问,都交给我对外支应。我是在十一岁的时候就在她身边,是她一手带出来的。如今,她把山前的这一块都交给我了,山后的这一块,即使是紫阳观的道士未经吩咐也不得擅自闯入。”
  踩着小路越过山脊,又穿过一片密密的黑松林,我们来到了荒僻的后山。山阴的部分毕竟不同于山阳的部分,因为阳光稀落,茂密的草木都显得黑压压的。又在树林中穿行了百多米远,眼前的林中是一座小巧的两进砖石院落,远看古旧的大门紧闭,门檐上三个“安居庵”大字依稀可见。曹道长领着我走近院门,然后轻敲院门,向院子里招呼,一位怀抱着小孩子的道姑为我们打开了院门。
  第一进院落像个地道的农家小院,只是在正屋的位置上高挂着“老君堂”的匾额。前院里的三个小孩子,小的有一岁多,最大的不过两岁多,这三个孩子们有个共同的特点,就是都有明显的残疾,脸上的五官显得支零不全。
  曹道长请我在正屋的老君堂坐下,让带孩子的道姑到二进院去请来李晚露。看孩子的道姑有三十多岁,中等个子,圆脸,很白净,身子板却异常的结实。孩子看见来了生人,有点害怕哭闹,道姑一手一个,抱着两个小孩子到后院去了,前院还剩下了一个两岁大的孩子坐在一个用木头自制的童车里哭哭啼啼。
  我不由得走近这个孩子,这个孩子只有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的地方留下个空洞,眼皮肌肉都萎缩了。但孩子的小脸圆扑扑、红润润的,看来很是健康。我越是靠近孩子,孩子越是哭哭啼啼,我伸手抱起来孩子,孩子突然一声清脆的“爸爸”,把小脸紧贴在我的脸上,双手紧抱着我的脖子不肯撒手。我的心被感动了,我也紧抱着孩子幼小的身子搂在怀里。
  曹道长说:“这几个孩子都是城里丢弃的伤残孩子,父母不要了,好心的香客们拾了来,送到这里。紫阳观只好自己先养起来,慢慢等到长大了一些,遇到有善缘的好心人家再送出去寄养。”
  正说着话,通向二进院的过道里,怀抱着两个孩子的白脸道姑又出现了,看见留下的这个孩子对我如此之亲,连道姑自己都感到意外。曹道长又说:“没有办法,紫阳观的后面是个坤道院,道士都是女性,孩子们只好管年长的道姑称作爸爸,将年轻的道姑称作妈妈,……”一边说着话,曹道长接过了我手中的孩子,让我和随后赶来的李晚露老人进老君堂说话。
  李晚露似乎从地底下钻出来那样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九十多岁的身躯依然硬朗,没有用拐杖帮助行走,脸上就像院子里那棵布满沧桑的老松树的树皮,记载着岁月的痕迹,头上发髻高耸,上面交叉插着两根簪子,一根是粗大的木簪子,横穿在发髻中央;另一根是细细的银簪子,斜插在发髻上面,没有戴混元巾,也没戴角冠。
  在老君堂坐下,柏木桌椅,粗犷简单,就像门、梁、窗、柱一样,桌椅香案也都一概未用油漆,显得古朴自然。曹道长放回孩子,招呼从后院过来的一位老妇女端茶倒水,李晚露老人则用手一挥,面向着我直言不讳地说:“施主,得罪了,我有言在先,不管你是谁介绍来的,不管你同紫阳观有多少年的渊源,我可是只超度亡灵,绝不请神驱鬼。否则,请施主原路返回。”
  还是曹道长沉得住气,她为李晚露送上一碗莲心松子茶,大声对老人说:“师太,不急,听听人家说什么您老再发话,您老放心,这个人面善,绝不是为请神驱鬼而来的。”
  曹道长又为我端过一碗茶,小声说:“自从文革以后,老人废止了自己最拿手的驱鬼仪式,她发现近几十年来闹鬼的大都是那些满怀冤屈的屈死鬼,它们在阳间受屈丧生,冤魂成结,不肯散去,时常在阳间兴风作浪。老道姑宁可罢手,废除自己几十年的功力,不肯再做法驱散它们,让它们在阴间继续受屈。”我这才发现,九十多岁的李晚露老人有点耳背。
  待妇人退下,曹道长作陪,大家都静下心来,我做了自我介绍,又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的讲述清楚,很长时间,大家静默无言。过了好一阵,李晚露老人才开口说话:“人世间的事你去办,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的,紫阳观一定全力协助,不得收施主一文钱。至于招人魂魄相随,那是我们的所长,施主无需担心。不知施主可曾带了冤主的生前所用之物,一衣、一袜、发卡、圆镜都可以。”
  我双手一叹:“所有的东西都烧成灰烬,什么都没有留下,这如何是好?”
  “这也不难,只是施主要受点委屈,让冤主借施主的血,附物移魂。冤主的阴气郁结,会缠绕在施主的周身,沾重了,会让施主折去些许阳寿,不知施主能否同意?”
  你知道那一瞬间我想的是什么吗?我竟然想起了把灵魂出卖给魔鬼的浮士德博士。我为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提供庇护的场所,把它们带到人间社会,该是不是和浮士德同一个性质呢?我想应该是不一样的吧。
  我这个人有个特点,在前面介绍过,过去,我一向对权势、金钱看得很淡,所以无法收买,只能被贪官污吏所打压迫害。如今,我又对人生看得很淡,对人世间的长寿、享乐了无兴趣,折掉它些许阳寿又有何妨。我当即答应了,表示无所谓,我不在乎。
  老君像前面供香的条案上随便摆放着几块奇石,也许是老人在山间小路上散步时随手捡来的。老人拿起一块白色的山形状石块,两寸来大小,底部平整,细柱般的晶体晶莹透亮。我初以为这是块坚硬的石英石,曹道长在一边告诉我说,这是块从地底下开采出来的石膏矿石,质地松脆,所以要精心保管好。
  老人在老君像前,借着香炉中的渺渺香烟,频频变换各种手法、掌纹、指印做法事降神附法,曹道长在一旁以拂尘、符箓、桃木剑、低声诵经默契配合,我站在一边,呆若木鸡,只能傻傻地看着。仪式正在进行之时,不待我回味过来,李晚露老人一把抓过我的左手的几个手指,以惊人的神速从头上拔下一枚银簪子,飞快地刺破我的中指,几滴血滴在了雪白的石膏矿石上,在中间留下了一层淡淡的红阴色。老人最后拜谒了老君像,仪式到此完结。
  老人把这块山形的白石膏矿石交给我,叮嘱说:“好了,冤主的阴魂可以附着在这上面了,但只有一个阴魂可以寄存,寄存不下第二个阴魂。你今后走到哪里,把石膏矿石一定要妥善保管好,要像对待一个活人的性命那样对待它。注意千万不要打碎了,不要丢失,否则阴魂就会附在你的身上,你的阳寿即使不会马上丧失,也会神志错乱,一直到死。当一切事情都办妥后,你再来紫阳观找我,我会为你解除符咒,做法事度亡郁结的冤魂,使它们尽快得到超升,重新转世投胎来到人世间。听明白了?”
  我连忙点头称是。
  李晚露老人以青年人的嗓音哈哈一笑,也没有作别就悄然而去,一晃就消失在通向二进院的那个过道里。隐约之间,从后院里传来另外几位老人的嗓音和孩子们的笑声。好么,就要离开这里了我才刚刚发现:隐藏在密林中的“安居庵”的真正功能,其实是养老院和残疾孩子的幼儿园。
  我怀揣着这块不过三两多重的小矿石,感觉如同传家至宝一样贵重,曹道长一路送我回来,问我做这些事情经济上困难不困难?我说还能对付。曹道长说,有了困难,尽管来找她们,她们紫阳观的香火收入,海内外善款本来就是做善事的。用在阴界阳界都是一个样。
  到了紫阳观的山门口,我同曹道长挥手告别。短短两个多小时相处的时间,她就像是我的大姐姐一样和蔼可亲。
  我一路顺风下到半山腰的停车场,乘坐旅游小巴回到城里,又换乘小巴来到城南的江堤路上,等我进入江湾厂,谢过鲁大棒子,回到我所在的生产组车间所在地,蔺大姐香喷喷的午饭刚刚揭开锅。我这才想起来,早饭我什么东西都没有吃,跑了从南到北的这一路,真把我给饿坏了。
修身者,智之符也;爱施者,仁之端也;取予者,义之表也;耻辱者,勇之决也;立名者,行之极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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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engdaoren 发表于 2019-8-19 15:36:29|来自:中国 | 显示全部楼层 IP:
  七

  那天午饭过后,我们一直都在车间里忙碌,人手不足,懂技术的熟练工人不多,生产组长“张总”跑里跑外的催促张罗。算计着我们的寒假剩下没有多少天了,一年一度的春节就在眼前,虽然早就说明我们春节里都不休息,要连续干下去,可“张总”还是放心不下,看来,“张总”要下决心在最后有限的这几天里完成我们手中的这几张订单。然后尽快到现场安装调试好,一了百了。
  这个下午直到前半夜,车间里的工作诸多不顺,我们每个人干活专用的扳手钳子不是突然间在手头找不到了,就是电压不稳,电灯时明时暗。老倔头康师傅的宝贝烟嘴上,不知被谁不小心蹭上了煤油,沾了他一嘴;陆工最宝贵的一件节日西服,不知怎么被挂在了龙门吊的上面,高高在上,摘都摘不下来;最危险的是蔺大姐,在她每天炒菜放花生油桶的那个地方,今天不知为什么竟然是一桶稀机油,幸亏蔺大姐手疾眼快,没有酿成大祸,用机油来炒菜。
  尤其是催促我们加班干活的“张总”,这半天更是出错不断。他不是自己把刚拧下来的螺母亲手放进了自己刚沏好香茶的茶缸里面;就是自己一胳臂肘,把刚刚盛好的饭菜给扣了个底朝天;他在屋外每天抽烟的地方休息了片刻,临站起来才发现,自己竟然把自己的新工作帽用烟头烫了个大窟窿。事后,“张总”气急败坏,信誓旦旦的说茶缸并没有放在工具箱的那个位置上,盛满饭菜的饭盆明明放在离胳臂肘有两尺之遥,不知是谁给它们调换了位置,帽子始终都戴在自己的头上,不知道怎么掉到了烟头的下面。
  胆小的顾师傅头一个反应过来,他一边小声地念念有词,不知道念叨的是什么符咒,一边将一幅“姜太公在此,百无禁忌”的符箓从他睡觉的地方取过来,贴在车间干活地方旁边的墙上。这是去年中元节的时候,顾师傅特地从紫阳观门口的地摊上花了3元钱“请来”的,符箓尚未贴牢,隔板上的手电筒却掉了下来,结结实实地砸在顾师傅的头上。董文和看了哈哈大笑,笑话顾师傅“临时抱佛脚”,又揭发顾师傅说,当时紫阳观里面出售的符箓是做过法的,要10元钱一幅,门口的地摊只要3元钱,顾师傅图便宜,买了地摊上的假符箓,这种为了省点钱买上假货的事情,顾师傅一再遭遇,可就是记不住教训,事到临头还要犯错误。
  陆工在一旁摇摇头:“佛像、神像,一定要开过光的;符箓、符咒,一定要做过法的;否则就不灵。”然后回过头劝“张总”:“组长,今天就收工算了,节前这两三天不宜太贪,太贪,是要遭报应,要出事的。”
  “张总”歪着头想了想,是这么个理儿,于是吩咐,夜宵后就此收工,明日半日工作,不加晚班了。
  这可是“众人皆醉我独醒”,我猜测,是江霞她们等得不耐烦,主动越界过来搞恶作剧来了,就是要折腾得“张总”快点收工,否则,鬼性诙谐,是真正的百无禁忌,她们还不定会闹出什么乱子来呢。
  收工后,我也疲乏的有如一摊烂泥,工作服一脱,简单洗了手、脸、脚,倒在小锅炉房旁边的铺位上,被子一拉,立刻就睡得不省人事,整整大半夜,连一点梦也没有做。那块做过法的石膏矿石,被我枕在枕头下,就像一个护身符,伴我进入甜蜜的梦乡。
  愿天下一切行善无忧之人都能有此好觉。

  八

  第二天一早,我被一阵莫名其妙的感觉惊醒了。穿好衣服推门一看,头顶上乌云密布,天黑压压沉甸甸的,看来,一场大雨雪将随时不期而至,江城今年的这个春节,将又是充满潮湿、寒冷、泥泞的几天。
  环顾四周,别人还都还没有起床,只有厨房那里有点动静,蔺大姐在为我们几个无家可归的人准备早餐。我轻轻地擦了一把脸,将石膏矿石小心地装进衣兜,蹑手蹑脚地轻出房门,快步向百米之外的便道另一边而去。
  过了便道,拐过一片小树林,那座废弃荒芜、黑洞洞阴森森的大食堂就在我前面二三十米的地方。我正要赶过去,听见身边的小树林里一声轻轻的咳嗽,我冷不防被吓了一跳,不由打了个寒颤,回头一看,红衣蓝裤的江霞依然是那身单薄的装束,一脸春光灿烂的笑容等候在那里。我险些要张口问她:“你穿这么少难道不冷吗?”猛然间想起来,鬼是不觉得寒冷的,我的心里又一阵抽搐和心酸。
  “昨天,一切都顺利吗?”
  “顺利。一切都办妥了,我见到了老道姑李晚露。”我将昨天在紫阳观的所见所闻一五一十向江霞仔细地描述,她听得很仔细,反复问老道姑李晚露的态度是积极帮助,还是推托或极不耐烦?当我介绍到李晚露说的话:“人世间的事你去办,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的,紫阳观一定全力协助,不得收施主一文钱。”江霞听了,高兴得拍手跳跃,在她的头上身后,一团团五彩的霞光也跟着上下跃动,我猜想,这是那些阴魂在抒发自己喜悦的心情吧。人有喜怒哀乐,阴间的鬼魂为什么就不能有呢?
  最后,我取出藏在衣兜里的石膏矿石,拿给她看。周围变得格外安静。江霞看见了自己的归宿,自己得以寄身的蜗居处,激动得不能自持,好半天说不出话来,看的我也好难受。最后,江霞用纤细的手指,轻轻抚摸着矿石中间那块荫红的地方:“这是你的血吗?”
  我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表示称是。
  她的面孔变冷了,冷得有点发暗:“你知道阳间的人受阴气重了,是要折损阳寿的吗?”
  “我知道,老道长对我讲了,可是我愿意。”
  “你为什么这样做?你为什么不先回来同我商量一下?再想个别的办法。”
  “算了,说什么都晚了,这是我自愿选择的,生米都做成熟饭了,还提过去的事情干什么,还是谈谈下一步做什么吧。”
  江霞杏眼圆睁,长叹一口气,像一阵寒风掠过,周围的树叶也哗哗作响。我同江霞约好,先回去吃早饭,然后带上纸笔,同时带上一个方凳当桌子使用。回来的时候,我将那块小小的石膏矿石放置在树荫下的草丛里,空着手回来了。
  蔺大姐用碎米磨成粉面,略一发酵,便可以蒸制成美味的米糕。蔺大姐自拌的小菜,哪怕就是用各种碎米杂豆熬制的八宝粥,也堪称一绝,让人吃了之后赞不绝口。
  为了节省时间,我匆匆喝了一碗稀粥,将纸笔放进每天干活用的帆布工具袋里,往身后一背,一手举着一块喷香的米糕,一手提着一把方凳,避开众人的视线,一溜小跑来到刚才的小树林里。
  树丛里的一团黑影显身出来,看见我手里咬了几口的米糕,江霞说:“一看就知道是蔺大姐的手艺。蔺大姐当年做的米糕我吃了整整三年,不光是我,幼儿园的其他姐妹和小朋友们都喜欢吃。”
  说着话,几团阴影,有大有小,围着我手中的米糕上下跃动。我听了心里酸酸的,再也吃不下去了,将咬了几口的米糕放在草丛中的一块大石块上面,米糕周围,那几团黑影久久凝固在那里,好像是树荫投下的暗影。那一时间,我忽然领悟了人们祭祀祖先,活人祭祀死者,和尚道士祭祀佛祖和神仙,为什么一定要在祭品中供奉美味佳肴,鬼魂和仙祖虽不能品尝,但看到人间供奉的食品,总是一种心灵的沟通和慰藉,只是我的心里实在是不好受,就像看见原本在阳间生活得好好的人们,被阴差阳错,硬是隔离到了阴间的另一边,不能回来与自己的亲人团聚。
  按照江霞的叙述和提示,我拉下提纲,记下要点,开始起草向省政府,向中央政府要求重新审理十年前江湾机械厂幼儿园的那场失火案,要求公安机关再一次介入,重新寻找人为纵火的蛛丝马迹,还几个死者一个清白。
  叙述中,江霞不时停顿下来,好像在倾听那两个姐妹的补充意见,然后向我更正刚才的叙述,很快就写下了三千来字的草稿。看着这几张即将完成的初稿,江霞由衷地说:“有文化就是好,你下笔多快。前些年,我们这三家的十来口人凑到一块,前后费了半个多月才写成一篇告状信,以后用了几年的时间往上告,结果就如同石沉大海,连个水花都看不见,上面根本不理睬你。今天这个世道,真不知道是怎么了。”
  时间拖得太久了,远处,传来“张总”呼唤我的声音,他们迷信这些年来当地形成的传闻或习俗,不敢过来,怕把冤孽招到自己的家里去,搞得全家人终生倒霉,只是停留在便道的那一边,远远的招呼我过去。
  江霞笑了:“你快回去吧,人家要在节前给你发红利了。上告信的事情,蔺大姐她们也会给你些补充的,不过不要过多的声张,当年放火定性的那些流氓还在台上,还是领导,一旦传到他们的耳朵里,他们会害你的。别忘了,你现在教书的机械学校,也归机械局领导。他们要拿整你是很容易的。”
  “我不怕,大不了不在这个城市里干了,中国大得很,我换一个城市,照样能遇见好人,不整人害人的人。”
  “你别太天真了,你要是惹恼了他们一伙,他们是不会让你安然离去的,你知道了他们的底细,又有上告的决心,他们一定不会放过你的。轻的,给你扣上莫须有的罪名,把你搞臭,封住你的嘴;重的,干脆把你灭口,你也会成为我们中的一员,成为这块芦苇滩上的孤魂野鬼。”
  我在本质上是个乐观的人,尽管身遭不幸,被贪官污吏欺辱,但我还是将世界看的光明在前。说到这里,我不愿将事情的结局谈得太悲观,太凄惨,于是我想到江霞孤魂的居所,拾起那块印有血印的白色石膏矿石,骤然转移话题,对江霞说:“不提别的了,我只是好奇,你是怎样附身在这块小石块上的?”
  江夏凄然一笑,对我说:“你要看好,有我与没有我,这块石头上有什么区别。”说完就消失不见了。
  我自己观察这块石膏矿石,在那处洼陷的白晶石体的深处,原来淡淡的一点荫红,现在变成了小纽扣大小的一块胭脂红,仔细观看,那点胭脂红似乎还在闪闪发亮。我小心地将这块石膏矿石放进我贴身的衣兜,然后提起方凳,背上工具袋,向“张总”招呼我的地方走去。
  在我身后小树林的空地上,只有那块被我咬了几口的米糕还留在那里,围着米糕的,是几团一动不动的浅黑色魅影。
  江霞估计得真准,回去之后,“张总”果然交给了我一千元钱,让我过春节用,你看,这就是知识分子的价值,当时的那个时期,当地的打工者起早贪黑地干,一个月不过三四百元钱的收入。我们只干了十来天,就挣到了一千元钱,难怪董文和硬拉着我来。因为是私活,这里没有纳税一说。
  董文和一收到钱,马上在蔺大姐的催促下给乡下的老家寄钱去了,他的老婆孩子过节、上学都需要用钱。我是个光棍,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没有额外用钱的地方,但我还是将钱自己保管了起来,没有寄回家去,今后帮江霞她们告状上访,用钱的地方还多着呢。
修身者,智之符也;爱施者,仁之端也;取予者,义之表也;耻辱者,勇之决也;立名者,行之极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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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engdaoren 发表于 2019-8-19 15:36:52|来自:中国 | 显示全部楼层 IP:
  九

  以后的几天时间过得飞快,惹人心烦的雨雪终于下起来了,时紧时慢,时大时小,把周围到处搞得泥泞不堪。我们白天在车间里干活,冷得厉害了,就到温暖的小锅炉旁边烤上一阵,工期进展得十分顺利,一向挑剔的“张总”也放松了。因为雨雪交加,行路艰难,许多晚上应该下班回家的人们也不回去了,都挤在车间里,好在有铺有盖,有吃有喝,大家都喜洋洋的。节前的工厂,大家手中有钱,心情愉快,暂时忘记了工厂早已经倒闭,自己多年下岗这些不愉快的事情,整个工厂里也显得暖融融的。
  晚上工歇的时候,我像是在无意之中,向蔺大姐、董文和他们打听十年前火灾的详细调查的经过。蔺大姐与董文和互相交换了个眼色,犹豫片刻,还是一五一十地向我介绍个清清楚楚,介绍完了,蔺大姐望着我沉默不语,董文和关切地说:“杨工,不管你知道了什么,不能蛮干,那些人是一伙披着共产党外衣的流氓,什么卑鄙下流的手段都使得出来。你是外来人,势头不妙一拍屁股就远走高飞了,可我们是本地人,生老病死都要留在当地,我们首先要为自己的全家着想,公平、公正是共产党的事情,我们在下面,管不了那许多。”
  “张总”、老倔头康师傅、包括鲁大棒子他们都是工人,嘴粗心直,一谈起那次火灾就破口大骂,骂贪官污吏的无耻,骂上级领导的昏庸,心疼那些姑娘孩子死的冤枉,可他们只是嘴上的功夫,骂骂而已,没有任何具体的实际行动。
  态度最暧昧的,要算是往日受害者当中最主要的人物田厂长了,他还是像往常一样,眯缝着小眼睛,狐疑地打量着我,一声不吭,不予表态。一时间,我真怀疑田厂长在背后与姚世贵、“蛔虫精”他们做了什么交易,都穿上了一条裤子。幸好蔺大姐、董文和对我说:“你不要表面的假象迷惑住。乡间有一句不太好听的老话说‘会咬人的狗是不叫的’,田厂长一直在不停的状告姚世贵,可惜只是在行政上层,不是通过法律手段,上面用组织手段约束田厂长不得再上告,也不得在背后参与议论姚世贵他们。田厂长的组织原则很强,结果倒把自己的手脚给绑上了。”
  年三十的晚上,江城大街小巷鞭炮齐鸣,我们早早收了工。董文和思索再三,对家庭的眷恋到底超过了对情人的眷恋,坐上晚班的长途大巴车,连夜赶回老家去了。我原打算也想在春节期间回一趟家,但放弃了,家中的老母亲身边还有一个弟弟,想必不会太寂寞的。此时的江湾机械厂里,只剩下了十几个无家可归的老光棍在值班,他们大都是在文革中,在前些年丧失了配偶的老工程师和老工人,其中就包括家也在农村的蔺大姐。
  年三十到大年初一,我们所有人都拒绝了家在本地的那些熟人们的邀请,谁都清楚,人们家家团圆,你一个外人去凑什么热闹。年夜饭蔺大姐做得很丰盛,“张总”、田厂长都额外拿出了一笔钱,用在丰富年夜饭上面,让我们把春节也过得热热闹闹。比起江城那些过春节前市领导慰问每家下岗工人一袋米(五十斤装),五十元钱,我们这里的日子富裕的有如天堂一般。
  晚饭后,大多数的人们都聚在车间,围着一台旧彩电观看,看每年春节晚会上的那些熟面孔今年又在搞什么新的花样。每逢佳节倍思亲,那些思念自己已故亲人的老工人、老工程师们,躲在宿舍里,抱着酒瓶,把自己灌得晕晕乎乎,一边互相当听众,不停地相互诉说自己亲人生前的种种好处。让人看了哭笑不得。
  我独自躲进锅炉房旁边的我那间小屋,把这几天收集到的情况汇总起来,整理归纳,去粗取精,打算为最后定稿的那份两千多字的申诉信,再准备一份证据确凿的旁证材料。这两天多来,我将石膏矿石藏在我的枕头下面,对了,不怕你笑话,我不论在哪里学习工作,白天是从来不叠被子的,晚上一拉就盖在身上,天亮了被子一掀就起床走人,念大学住宿舍时也是如此,为的就是节省点时间,干点正事。这个不良习惯,大家早就都见惯了。与此同时,女人好叨叨的毛病,我就是在这个时候才知道的。
  只有口无遮拦的江霞,才这样不停的笑话我:“你可不要把我当成什么龙女,你不在的时候为你叠被洗衣做饭、打扫卫生,别做梦了,我是鬼女,鬼女是只会捣乱,不干活的,我们要干活,还要你们阳间的人干什么。”
  她常常不显身就叨叨起来,冷不丁把我吓一大跳,我向她屡屡提出抗议,以后不要再搞这样的突然袭击。有时候,她又很长时间不出一声,弄得我不放心,从枕头下取出白色石膏矿石看上一眼,为的是看看那点胭脂红还在不在上面,我怕她闲的寂寞,不辞而别,跑到车间里去给大家捣乱。每逢这个时候,江霞就咯咯地笑了起来:“你在看什么,我不是好好的吗?你这个人,真难伺候,我出声吧,你嫌吓你一跳,我不出声吧,你又不停的来找我。真拿你没有办法。”话是这样说,我总的来说还是非常满意的。
  我天生觉少,深夜里正好有江霞陪着说话。隔着一个枕头,她向我小声讲述她在安徽休宁老家山清水秀的风土人情,讲她的父母、哥哥嫂子和懂事的侄子。讲她怎样从小学考上初中,初中毕业后考上幼师,三百多个考生,只取了头三十名。江霞自豪地笑了:“怎么样,比你考大学还要难吧?”
  “你学习成绩那样好,为什么不升高中,考大学。”
  “看你说得到轻巧,读高中、大学那是要花很大一笔钱的,我家里没有钱,供不起一个高中生念书,学习成绩再好有什么用。幼师是免学费,管吃住,包分配,我才念的。要不,我连幼师都上不起。”逢到不愉快的话题,我们就相对无语,一直沉默上很长的时间。
  大年初一的一大早上,我用一个托盘,将蔺大姐在年三十晚上丰盛的年夜饭每样盛上一点,仿佛一个葵花的形状,中间是一点凸起的白米饭,然后冒着雨雪,踏着满地的泥泞,一步一滑地向过去幼儿园的位置走去。在大食堂里一块高高的隔板上面,我设了一处小小的祭坛,祭祀那些不幸死去的孩子们和陪伴他们的老师。一团团的阴影围着我手中的饭菜盘子来回的乱转,忽高忽低,上下飞舞,我不知道它们看见了节日的饭菜是高兴还是悲伤,因为人死了也就再没有任何的情感了。但是在我的胸前那块矿石上,我却清晰地感觉到,江霞的心在哭泣。
  当我再回来的时候,我远远看见蔺大姐向这边张望的身影,一只手在悄悄地抹着眼睛。车间里干活的人们已经聚齐了,春节期间这几天的加班随意自然,每个人都按照以前的分工和进度忙着各自的事情。我脱下湿漉漉的棉衣,扔在一边,换上了干燥的工作服。这时候,蔺大姐走过来了,她捧着一大茶缸冒着热气的蜂蜜红枣茶放在我的面前,一句话没说,又抓起我那件湿透的棉衣烤到锅炉房。我发现,蔺大姐的两只眼睛都哭红了。
  在那个寒冬的几乎每一个夜晚,我在江霞的喃喃话音声中悄然进入梦乡,哪怕屋外天低云密,风寒血冷,我在小屋里温暖如春,那真是一种难以描述的精神享受,使我至今都难以忘怀。

  十

  靠了初一、初二这两天的辛勤努力,到了初三的晚上,我将全部的文字材料都已经准备齐全了。这要归功于江湾厂仅剩下的那个生产调度室的帮助。在田厂长的点头默许下,我用那台老掉牙的486长城计算机,飞快地打出了全部的材料,储存在一张软盘上。然后又用那台嘎嘎作响的老式惠普打印机一张张打印出来,并按照厂里的规定,缴纳了十四元的纸张油墨费。要是在街上,恐怕四十元都不止。
  初四一早,天放晴了,我借了一辆自行车进城,找到一处刚开门的从事文化服务行业的小店,将每一种文字材料各复印了十二份。一共花去一百三十多元。我知道,这仅是个开始,中国官僚制度的大门仅靠这几份材料是敲不开的。
  九点钟,市中心的邮局上班了,为了避免被截信,我用挂号信方式,给北京国务院信访局、中华全国总工会、全国妇联、以及我们这个省的省委书记、省长、分管工业的副省长、分管纪检的省政法委书记、省政府信访局各寄了一份材料,信尾署名的是我的名字,联系地址是机械学校。等到一个个的大信封抄写完毕,装好信纸邮寄出去,已经将近十一点钟了。
  这一次,连买大信封和挂号的钱,又花了一百一十多元。
  回来后,我心神不定,连身边人们对我的态度有所改变了也没有注意到。下乡熬夜安装调试的活不让我去了,在车间里干活的劳动强度也有所降低,爬上爬下的力气活竟然不让我这个年轻人去干,就连吃饭,好像我饭盆里的菜又多又好,真是莫名其妙。
  我心神不定的主要原因,是在考虑迄今为止,我做的努力是否到头了,是否满足、可以了。仔细思量之下,当然不是,挂号邮寄材料,只是消极的办法,称作“信访”,人家是否受理,还不得而知。人家死者的亲属多少年来倾家荡产的也要亲自去上访,我在国家机关工作了多年,到底熟门熟路,为什么不能利用开学前的最后这几天去省城和北京跑一跑呢。
  夜深人静之时,我再三思考,把这个打算同江霞说了。江霞说:“不要估计的太乐观了,即使你亲自去跑,熟门熟路,也未必有那么快的效果,还是细水长流,慢慢来的好。”
  “不行,这件冤案已经拖了十年,再拖下去,当事人都要死光了。现在只能是死马当做活马医,能争取到什么结果尽量去争取。”
  “那只是辛苦你了,……”
  我打断她的话:“不要讲那么多了,决心一下,就要付诸行动,现在是一点时间都耽搁不得。”
  初五的那天一早,董文和刚从乡下的老家回来。我不等他屁股坐暖,拉着他就去找“张总”辞工,算计着自春节前给了我一千元钱,这几天停停歇歇,正经没有干多少活,能挣两百来块钱就是好的。从心里说,我十分感谢董文和给我的这个打工机会,让我结识了这样多的好人,特别是使我接触到了另一个世界——神鬼所在的阴阳界,这比什么共产主义革命大道理都要管用,这将使我今后的生命活得更有价值,也更有意义。
  “张总”正在派工,并且准备验收这几天的工期进度,大家也都在场。一听到我中途要走,大家格外不是个滋味,我说家里有事,要去处理一下,等以后有机会再来跟大家相会。
  春节四天和一个年三十,明明干了三个整天、两个半天,可“张总”开了一个六整天的工条,让我去同田厂长结账。刚把工条交给我,“张总”忽然看到几个老工人的眼神,随即将我手中的结算工条要回,同几个老工人亲自去同田厂长协商。
  在蔺大姐的帮助下,我们把行李收拾整齐,捆绑结实。这一次出门,我只随身携带几件衣裳,一包文字材料,其余的都委托给董文和保管,在开学之前将我的行李运回我住的机械学校宿舍。当然,那块万分珍贵的石膏矿石就珍藏在我胸前的口袋里。
  房门一开,“张总”在几个老工人的簇拥下进来了。一见面,“张总”把一个厚厚的信封交给我说:“杨工,你跟厂里的账都结清了,是我代你签的字。回去后,你要保重,你在那个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千万要小心,那里弯弯绕的心眼太多,什么时候呆不下去了,你就回来,这儿永远欢迎你来。”
  我草草一翻看鼓囊囊的信封,好么,里面足有两千来元,我前后打工一共不过半个月时间,有什么理由接受他们来之不易的厚礼。我赶快推给“张总”:“组长,是不是账算错了,应该没有这么多的?”
  “什么没有,就是这么多。”在场的大家好像早想到了这一点,你一言我一语地围攻我说:“杨工,给你多少,你就收下多少,我们给你是有道理的,不会乱给,今后你用钱的地方还多着呢。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你不要嫌弃。你要是不收,就是看不起我们。”特别是老倔头康师傅,眼睛红红的,尖瘦下巴上的胡子一撅一撅,简直要跟我急眼了。
  还能让我说什么好呢,只好收下了。看来,我走的那天,大家都没有心思干活了。“张总”嘱咐董文和,代表大家,将我送到赴省城的汽车总站,董文和倾尽身上的所有衣兜口袋,硬是凑足了三十多元钱,为我买了一张长途汽车票,怎么阻挡也挡不住。他眼看着我坐上汽车,在一片泥水的公路上奔赴上了省城。

  十一

  汽车颠簸着向省城一路驶去,我在座位上半睡半醒,浏览着沿途的风景。
  同江霞接触这些天,我对鬼神的灵性也有了大致的了解。鬼神性情属阴,自然畏阳盛,也就是说,害怕人多势众,还有阳光明媚的地方。凡在那些阳光普照,人群聚集,人潮汹涌,人声鼎沸的地方,鬼神往往避而远之,反之,就像我们人类敬鬼神而远之的道理一样,鬼神们往往后发制人,逐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来应付我们人类。
  在人类对待鬼神的问题上,充满辩证法精神的道教理论对神秘莫测的鬼神世界给予了充分的宽容和谅解。
  道家认为,世间万物无不都是由阴阳交错而形成的,这也符合辩证法对立统一的矛盾法则。天有夜白,月有阴晴,气候有冷暖,人分男女,畜分公母,物理学上有物质就有反物质存在,宇宙天文学上有星球就有吞没一切能源的黑洞存在,这都是相辅相成的。换句话说,没有对立面的事物是绝不能存在下去的。所以,与人世间的阳间社会相对立,阴间的鬼神世界也是客观存在的。正如许多人们所不知道,所看不见的外在世界都客观存在一样,它是不以人们的意识为转移的。
  车到省城,已经是中午了。我思量了一下,还有哪些不大有势利眼的老同学、老同事可以去拜访。在省政府工作的那些年里,我曾经结识了一大批各行各业的朋友,有些甚至是相当“铁”的哥们。但是当权力走向腐败的时候,整个社会也日益趋向于腐败的泥沼。当那些贪婪残暴的官场恶势力掌权之后,把我们赶出国家机关,竟然连莫须有的罪名都懒得找上一个。在这种状况下,对那些充满市侩精神的实用主义者来说,确实只有永远的利益,而没有永远的朋友。那些曾经与我们朝夕相处的好朋友转眼之间,像换了一副面孔,不是视而不见,就是猛巴结手中掌权的那些政治流氓们。人世间的势利眼是永远无法杜绝的,在全民、全社会道德大滑坡的今天尤其是这样。
  权衡利弊,我决定两条腿走路,一方面,我自己去省政府信访局的接待站排队,亲手把材料从前门递上去;另一方面,还要厚着脸皮去找那些往日的老同学、老同事,请他们帮助从省委、省政府办公厅、秘书处的渠道把申诉信从后门再递上去。
  在车站广场附近的饮食一条街上,我随便吃了点东西,填饱了饥饿的肚子,然后昂首阔步,来到省政府几个招待所中最低档的那一个。这是由省政府专用防空洞改建成的招待所,由省政府机关行政处系统精简下来的人们所操办管理,这也是当年开放搞活的一个所谓伟大成果。我住的是四个人一间的最普通的房间,硬木板床,没有彩电,也没有卫生间,按价格表上的规定,每天应该收30元钱,招待所的所长樊英民收我每天20元钱,并且答应,只要客人不多,就让我独自享受一个房间,不再安排别的客人住进来。个中原因你也会明白,这不在于我过去的地位比他高,而在于过去我同他的私交一直很好。
  落下脚后,我在招待所周围的偏僻角落找了一个从事文化服务、打印复印业务的小店,将全部材料又复印了十份,为什么?我也要把委托渠道中的“黑洞”,只吞材料而不转送的因素考虑进来,在省政府工作多年,我亲眼看见各地县的公文和私人信件因为机关收发室的混乱而到处乱扔,无人问津,最后大批的公文和信件都被卖了废纸,有许多公文信件甚至没有被打开过。除此之外,我又买了十个外观精美的牛皮纸大档案袋,将材料分别装进去放好。
  当年省政府那些流氓们赶我们出来的时候,因为做贼心虚,我的工作证到现在都没有被收回,所以省府各个机关大门的进出,对我来说如履平地,虽有森严的门岗把守也奈何我不得。凭着省政府工作证看不见的威力,我在排着上访长队人员羡慕的眼光下,直接走进接待室,以转交移送公文的手续形式,将全部材料交给信访局要案处。随后,我又以同样的方式,来到省检察院反贪局,省公安厅法制办公室,各自将一份材料转呈上去。
  你看,出门办事,重要的是讲求效率,因为我没有那样多的时间白白浪费掉,我还要抓紧去一趟北京。所以,在国家机关工作多年的人,就有这点好处,手头有便利的证件,对公文交接流转程序熟悉,虽然这中间多少有点诈骗的味道,但是为了给江霞她们彻底平反冤假错案,就顾不得那许多了。当天下午,我已经将全部“公事公办”的事物了结完毕。
  最麻烦的,在于这个“后门”的疏通。当天晚上,我直接来到省委、省政府的宿舍大楼,两三年不见,又一片大厦平地而起。看来,国家公务员们总是把自己照顾得格外周到细致。
  在我的印象里,那些已经离休,手中没有大权的老干部们是最好说话,也是最富有同情心的。我恰恰同这些老干部家的马列老太太们多年来相处的关系不错。在那个春节刚过后的晚上,我好像成了讲故事的能手,一个个登门拜访,打动那些富有同情心的老干部们的良知,请他们帮助转送材料。
  当然,自然万物有良莠不齐,人也有好坏优劣之分。同样都是国家干部,有的人一听这件冤案,愤怒得当即拍案而起;还有的热心肠答应帮助,第二天就为我转送材料;此外,有的胆小怕事,有的麻木不仁,当场推托应付我的也不在少数;还有的打着满口的官腔:“相信党和政府,决不会冤枉一个好人的”,整个一个庸碌的昏蛋;还有竟然打算借机发财,想敲我竹杠,发死人财的流氓干部。我当即好言称谢,然后扭头而回。
  接近半夜,全部材料分发一空,我估计,只要能有三分之一的材料发挥作用,那就是一个了不起的后果。回到招待所,已经是大门紧闭,我喊开大门,躺倒地下室房间的床上,累得像一摊烂泥,我这才发现,忙了这大半天半夜,我连晚饭都没顾得上吃。这天夜里,我独自睡在这间空无一人的寝室里,隐约听见江霞在呼唤着我,可是我忙碌了一整天,实在是太累了,迷迷糊糊又睡了过去,直到天色大亮。
  这天上午,阳光明媚,天气终于大晴了,好兆头。我顾不上吃早饭,先赶到省政府办公厅行政处下属的交通科,过去,我们出差的火车票、飞机票都是由这里给预定的。我找到过去的熟人,托他马上同火车站联系,订购一张马上到北京的火车票,硬座就可以,一会儿来人凭省政府的工作证当面去票交钱。此事对交通科来说,简单的犹如儿戏。但对我来说,省去了排大队买车票,还未必能买到当天的车票这一大堆的麻烦。
  火车票定妥,也取到手了,我这才放心地在街上吃了一顿久违的早餐。餐后,我找到昨天复印材料的那家文化小店,又继续复印了六份材料,买了六个牛皮纸档案袋,在地下室的房间里分装好。以我的经验,到了北京之后人生地不熟,时间又紧迫,到时候恐怕没有多少时间找地方再复印了。我在中午十二点以前退了房间,同樊英民告别,然后步行到火车站,静候下午两点多开往北京的那趟列车发车。
  火车上的事情不需说了。当我在火车站取票的时候,站台机关团体订票室的负责人愧疚地对我说,因为时间紧迫,当天的火车票没有卧铺票了,只剩下硬座车票。这正合我的意,为了省钱,我要精打细算地利用每一分钱。今天早上,我在临出发时清点江湾机械厂“张总”他们给我的钱,没想到一共有两千六百元。其中还有许多是十元五元的零票,一看就是大家现凑的。要知道,他们几乎都是失去了工厂的下岗人员呀。
修身者,智之符也;爱施者,仁之端也;取予者,义之表也;耻辱者,勇之决也;立名者,行之极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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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engdaoren 发表于 2019-8-19 15:37:43|来自:中国 | 显示全部楼层 IP:
  十二

  火车到达北京,天还没有大亮,虽然春节已过,临近初春,北方的早晨还是冰冷刺骨。我一点时间没有浪费,立即坐早班车直奔国务院信访接待站所在的永定门甲1号,争取排上个前几名。哪知,人算不如天算。还没有到达接待站的大门,访民排着大队的两条人流长龙已经拐到了大街上。我倍感吃惊,中国的冤民可真多呀。
  我排在队尾,前后左右是无数的访民群体,年资久远的访民们告诉我,这两条长龙队伍,一条长队是国务院信访接待站的上访队伍,等到八点多钟国务院信访接待站的大铁门开了,人们涌进里面的大厅,还要按照各省市自治区的要求再重新排队,那才是正式的排队。另一条长队是高法高检的两院接待站,受理全国各地的司法冤案。如此看来,这两条队我都要依次排到才行。
  天渐渐大亮了,信访局的工作人员终于上班了,胡同里面的大门被打开了,人们蜂拥着向前奋力挤去,都想为自己挤上一个靠前的位置,当天就把事情办了。这条胡同老长老长,足有数十米,胡同里除了挤满了上访的人群,还有许多面无表情,眼色凶狠的便衣人员。身边那些经验丰富的老上访告诉我说:“这都是各省市自治区,以及各个地区信访部门的截访干部,为了防止自己地区的上访人员太多,或是说出什么真实的情况,各地专门配备了这样一大批人,常住在北京,一大早就在永定门国务院信访办这里转悠,看见凡是属于自己地区的访民就要强行拦截回去。
  访民队伍中,从破衣褴褛的乞丐,到衣衫笔挺的商人、干部一应俱全,甚至还看见了两三个一脸茫然的台胞或侨胞,看来,社会的不公,世道的不平,所造成的深层次伤害已经波及到社会的每一阶层,除非你手握重权,拉帮结派搞权权交易,否则无一能得到幸免。越是善良正直的人,也就受害越大。
  我看见过徐悲鸿大师所作的《流民图》,也在紫阳观的壁画上看见过《地狱图》,唯独眼前的景象使我震撼。中国的冤民实在是太惨了。那些失去祖辈耕种的土地,流离失所,无家可归的农民;那些一无所有,真正沦为无产者的下岗工人;那些被霸占拆毁了祖传房产的城镇市民;那些被贪官污吏侵占了全部投资财产的商人、企业家;那些因为正直,不甘腐败而被迫害的干部,数不胜数。我甚至涌现出一个极不正常的思想:这些人还不如像江霞她们一样死去的好,倒省得沾上人世间的这许多烦恼。
  “喂,不许你胡思乱想,更不许你拿我来比他们。”江霞意外地在我的耳边小声地抗议上了,我猛然一醒,赶快挤到队伍的前面。
  我从早晨四点四十五分开始排队,到了上午接近十点五十分左右,终于排到了接待大厅里面的窗口。整整六个小时时间,没有吃一口饭,喝一口水,只是昨天晚上在火车上花六元钱吃的那一大碗面条。我将早已准备好的身份证,大口袋的材料从窗口递进去,然后是盘问,登记,填写表格,上访事由,事情简单经过,联系方式等等,然后递交、验收下材料。十来分钟过去,一声:“行了,走吧。回去等结果。”窗口里面那位满脸不耐烦的信访局的男士再也不理睬我了。
  这就是我在国务院信访接待站努力半天的全部结果。
  当天的下午,我去了老北京图书馆对面的中南海北门,那里是国务院法制局的所在地,去年春节的亲属聚会中,我一个在贸促会工作的远房哥哥娶的新嫂子在这里上班,同她的谈话使我记住了这个地方。我打算托她转交给上面一份材料。
  下午两点钟的中南海北门外空空荡荡,冷冷清清,连一个进出的人都没有。门口站岗值勤的解放军战士态度和蔼,指示我到旁边小门内的接待室那里去登记,这时,一个又高又胖的年轻警察横着膀子走了过来,他态度蛮横,有着狗一样的嗅觉和分辨力,从我随身携带的包裹中,看出我是个上访的人,不许我去法制局的接待室登记,硬要把我驱赶出去,同时嘴里还恶狠狠的说:“让你走,你就快点离开,别废话。你要是再不走,我就把你铐起来,抓走。”
  正在纠缠当中,中南海大门里面一辆豪华的小轿车要开出到大门外面的文津街上,年轻的胖警察只能急急忙忙跑开去,在大门外面的街道上拦截过往的车辆,好让首长乘坐的小轿车先走。苍天有眼,鬼使神差,豪华轿车刚刚驶过,胖警察正待转身回来,继续与我为难,谁也没有看见怎么回事,一个脚底下拌蒜,胖警察结结实实地摔在马路的正中央,身后的无轨电车一个急刹车,险些将胖警察压成肉饼。胖警察的鼻子、嘴上全都是血,大盖帽也跑到了电车的下面,围观的群众很快达到了上百人,却没有一个人去搀扶他。
  没有管马路上的混乱,我那个远亲表嫂终于从里面出来了,她还记得我,问明情况,将材料收下。之后,还指引我说,从这里往西、再往北的西黄城根街,是国务院信访局机关的办公地点。从西黄城根再往西不远,地名叫官园,是中纪委的所在地,只要手中持有证件,都可以过去递送材料,不像中南海门口这样戒备森严。表嫂提醒我说:“你最好先找个地方住下,放下包裹,整理一下衣衫,干净利落的再去这些地方,否则不等你走近大门口,公安的便衣就会先过来把你给轰走的。你要是再纠缠不休,就以扰乱国家机关正常工作秩序的罪名把你抓起来,送到就近的派出所关起来,然后再送到遣送站,那时出来就难了。”
  表嫂的话有道理。我在比较熟悉的西二环路的马路边上,找到了文化部的招待所先行住下,上面是文化部的十八层宿舍大楼,地下两层用作招待所,三个人一间,每个人每晚35元,这一回没有人给我打折优惠了。
  以后的三天过得忙忙碌碌,遵照表嫂的指点,我跑了国务院信访局、中纪委、公安部、监察部、民政部,我记得,数全国妇联的接待态度最好,而最冷淡的是中华全国总工会,他们居然问死者这些人是不是当地的工会会员,要我到当地的工会去。另外,我也跑了高法和高检的办公所在地,但人家听后说,此案从没有经过正式的司法程序,人家不受理,像踢皮球一样把我给踢了出来,白跑了一趟。
  再同表嫂联系的时候,表哥也闻讯赶了过来,我们是从小一块长大的,以后又先后考上了大学。他详细打听了整个案情的来龙去脉,当然,常人难以解释的那些事情我一字未露。表哥指出,还有三处最为关键的地方我没有找,一般人往往忽略了他们,但他们常常表现出不容忽视的巨大威力。这就是国家最高权力机构的象征——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的信访接待站,此外,新闻界的人和高校的知名学者也都要找一找。
  表哥这一点拨,我顿时茅塞顿开。以后这几天,我一分钟也没有浪费,表哥四方托朋友,穿针引线,我四处奔波,处处落实下来,眼看着八方撒籽,十面开花,每当夜深人静之时,我都要扪心自问,这一天的四处奔波是否都尽力了,是否对得起江霞她们的在天之灵。
  开学的时间在即,我在北京的工作也全面圆满完成,在新学期开学的前两天,我又匆匆的赶回这座江城,我住的那间仓库改成的单身宿舍,董文和已经帮我将房间里外收拾得干干净净,我发现,就连被褥蔺大姐也帮我拆洗过了,我欠她们的人情是怎么还也还不起了。

  十三

  这趟北京的上访之行,我是真的体会到了一个流传中国上千年来的真理:“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这倒不是在于各个政府机关都要私下收取黑心钱,是因为你出门在外的衣食住行,都要用钱。
  还有,人仗衣衫马仗鞍,你穿得太破旧,与大都市的要求格格不入,不要说你到各大机关上访,你还没有能靠近大门,就被人家驱赶走了。现在看人下菜,凭衣衫看人的势利眼不知道有多少,为了圆满地办成一件事情,只能上山随路,下河随水,顺势而为。
  俗话说:人是铁,饭是钢。出门在外,吃饭钱是绝对节省不了的。你办事情的体力、才智和健康,都要凭饭食来顶着。因为要四处奔波,顺应人家的时间,你饥一顿、饱一顿是免不了的,软硬冷暖的食物,全凭你自己心疼你自己了。
  我常看见许多钱财一空的上访人员走投无路,不得不露宿街头,冰冷的夜晚就睡在桥洞下面,建筑工地的水泥管子里,寒冬腊月,每天几乎都有冻死的人。他们连几元钱一晚的乡村小店也住不起,这样的上访,犹如慢性自杀。
  既是出行,就要坐车。火车、汽车是飞快办事效率的保证。也就是说,效率是依靠金钱来支撑的。光靠你的两条腿来奔波,行吗?
  除了衣食住行,需要用钱的地方还有不少。打字的钱可以省下,但打印、复印的钱是万万省不下的,也绝不能省下,往各个方面多送出一份申诉材料,你就多一分扩大影响的作用,也就多一分胜利的希望。还有的,就是四处联络的通讯费用,你要同那样多的新闻媒体、学者来打交道的,忽视通讯联系也是不行的。在北京上访的人,除了少数的商人、干部和城镇市民,绝大多数都到了几乎山穷水尽的地步,绝不会拥有手机、轿车这些奢华的通讯工具和交通工具。
  这次到北京,我倾囊而尽,不多的几千元积蓄越花越少,表哥刚刚成家,又要顾及老家的长辈,帮助我的自然很有限,我的身边都是穷人,有心帮助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只有我还是那样乐观,我相信车到山前必有路,即使真的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我还是寄希望于“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奇迹出现。
  每逢感到囊中羞涩的时候,江霞就会满怀愧疚地对我说:“你看,你帮我们的忙,倒要你来花钱,我们这些在阴间做鬼的,也都是穷得没有一文钱,要不你看大街上有钱人骂人,都把没有钱的穷人叫作‘穷鬼’呢。”
  我听了哈哈大笑,眼前的烦恼顿时一扫而光,谁说穷人的日子就没有乐趣。
  上访的结果终于有了动静,开始缓慢地、但是渐渐清晰地露出了端倪。三月下旬,先是听说中央的来人和一些报刊的记者们下来暗访。四月初,清明节一过,在“探索”和“真相”这两个杂志上先后刊登了记者的长篇调查,挖掘十年前在本地发生的这个惨案,重点还分析探究这场火灾的真相,背后谁才是这场火灾的真正受益人。盖子眼看着要被揭开了。接着,许多地方的报刊也看到了轰动性的社会效应,纷纷对这类文章给予转载。社会舆论一起来,省委、省政府坐不住了。四月中旬,省里派出的工作组到达了江城。
  工作组由省政协的一位副秘书长带队任组长,省机械厅、财政厅、民政厅、公安厅的一些处长、副处长级干部担任工作组的成员,对外公布的工作组的正式成员一共有十一个干部,陪同的随行工作人员也有三十多人,一行人浩浩荡荡来到了江城,住进了城市里最大的江城宾馆。
  就像中国发生的许多莫名其妙的怪事一样,省里的工作组下来,不去向当时在现场的工人们寻访调查(当然也很难再找到了,因为工人们都下岗了),不去听取受害者家属们的意见,却以“通过组织系统”的名义,向当时冤案的炮制者去了解事实的真相。你说这不是本末倒置的咄咄怪事吗?十几天过去,省里工作组调查的结果,自然与那些记者们调查的结果相左,于是双方各自举证,闹得不可开交。
  只有在北京的中央,不知道是党中央还是中央政府,总之,就像庙里供奉的泥菩萨一样,不知何故?始终闭口不言,不予表态。
  工作组曾有过一次短暂的“火灾现场察看”,一长串的轿车、警车来到江湾机械厂的所在地,市里、局里、区里的陪同干部有数十人,先行来到现场,为了谨防无关人员多嘴,将田厂长、“张总”等上百的工人们一齐赶走,驱回家里。侥幸留在现场的蔺大姐、老倔头康师傅看见,一长串的小车停在厂区早已荒废的便道上,众大员们浩浩荡荡的下车来到现场,一路指手画脚,指指点点,骤然间,意外发生,因为当年粗制滥造,加上年久失修,正在大员们围观、指指点点的时候,外观宏伟的大食堂突然倒塌,只见一声巨响,顿时烟尘四起,鼠窜蛇逃,唬得大员和陪同的干部们手足并用,逃回到车上。这次“现场察看”就这样当场夭折,以后就再无动静,看来是不了了之了。
  晚上,市领导在工作组下榻的、本市最豪华的江城宾馆举行酒宴,为工作组压惊慰问,宴会上同时紧急做出决定:江湾机械厂彻底关闭,人员一律遣散,厂区和残旧的厂房设备向社会上公开招标竞卖。就这样,江城最有名的技术大卖场,田厂长为下岗技术工人和工程师们谋生的场所被彻底关闭,人员四分五裂,各奔他乡。
  这一切情况,我是在蔺大姐重新寻找谋生的途径时,来到机械学校找董文和的时候才知道的。蔺大姐说,田厂长去了江苏的一家乡镇企业担任厂长,一些走得开的工程师们去了南方,被家庭拖累得老工人们留在了本市,干什么的都有。我熟悉的鲁大棒子就在邮局前面的广场上开无牌照的摩的。

  十四

  省里的工作组前脚一撤走,后脚还乡团就来了。市里也成立了自己的专案组,一听名字就怪吓人的。专案组的成员四散下去,仔细调查了解本市的市民,有哪些人胆敢向中央和北京来的报刊记者不经组织批准,就擅自信口开河,反映不实的情况,严重歪曲、败坏本市自改革开放以来的大好形势和大好名声。结果,从市委、市政府的中下层干部,到邮局职员、街头小贩、旅馆服务员、三轮车夫、修鞋师傅、澡堂里搓澡的工人,更不用说大批的下岗工人了,一下子查出一大批人,真是战果辉煌。只是“法不责众”,查出的人太多了,反而不知道如何是好。
  这把火本是我最初点起来的,我用真名写信寄出并亲手送出,一时间我倒好像处在极为平静的台风眼当中,没有一个人来找我的麻烦,不知道是我们党保护举报人的伟大政策在起作用,还是他们对我以前在省政府机关工作多年的阅历有所忌讳。可惜,无情的事实很快就粉粹了这一切善良的猜测。
  很快,我就发现学校里与我一向素无往来的景书记,彭副校长,党办赵主任,开始对我的言行格外的注意。党办那个唯一的年轻干事王什么(我至今记不住他的名字),突然对我发生了兴趣,一天到晚围着我转,晚上甚至在我的窗外义务为我站岗放哨。就连一直对我的讲课极为赞赏的教研室主任老庞,现在也三天两头地来到我讲课的课堂,现场听我讲的课,好像生怕我在电工电机课上煽动学生们对本市领导的不满情绪。我大面上轻松,小事上谨慎,举止言行得体规矩,一言一行都不让那些流氓和爪牙抓住把柄。
  这个学校的教员们本来相互之间就来往很少,教师们不坐班,专职和兼职的教师们都是每次讲课前匆匆而来,一下课就匆匆而走,就连判作业、判考卷,写学生评语这些杂事,都由我这种一专多能的代课教员来完成。评判每份学生的作业是3角钱,评判学生每份阶段测验的考试卷子是1元钱,你可以想象,我那时利用这些铁饭碗教师们的懒惰,彻夜不停地赚了多少钱。
  尽管大部分教师们“鸡犬朝夕相闻,老死不相往来”,但董文和却不顾形势的压力和与自己的利害关系,与我一如往日,照常来往。前些日子,董文和经过无限的努力,上下走访领导,拜托同事,想在我们这个学校的教职工食堂,或者是学生的大食堂里,为从江湾机械厂失业的蔺大姐谋一份工作。结果,因为学校行政科长的农村亲戚早已候补在位,蔺大姐虽有一手很好的红白案技术,终因为没有强硬的后台而宣告失败。
  蔺大姐谋职失败后,在与我们学校有一墙一溪之隔的塘桥村边上,用自己的积蓄开了一家小百货杂食店,兼卖一点饭菜水酒。小店的门廊,正对着溪边的桥头。这样,在周末闲暇之余,我与董文和有了一个新的去处,就是去塘桥村蔺大姐的小店里小坐,董文和小酌老酒,我则品茗清茶,待到天晚了,食饭已罢,董文和留宿下来,我独自回来,自有人都不知的江霞相伴,日子倒也过得逍遥自在。
  上访的希望还没有破灭,那些文字材料的深远后果正在慢慢地展现出来,腐败的基石明显在舆论的压力下一天天松动。表面上,北京和媒体同省里那些顽固派的文字仗还在继续,胜负远没有揭晓,随着时间的发展,北京和媒体这边日渐占据上风,我有北京表哥那边不时的音信,心中不慌,坐稳了钓鱼台要看到事情的最终结局。
  至于印有胭脂红点的那块石膏矿石,我白天摆在书架上,同我收集的众多块雨花石、山石排列在一起,丝毫也不引人注目。晚上,我将它放在枕下,听着江霞那喃喃细语进入梦乡。江霞也有不安分的时候,只要一发现党办的干事小王那厮晚上鬼鬼祟祟的在我宿舍附近转悠,有时凑到窗跟下偷听,江霞是绝对要装神弄鬼,戏弄那小子一通才行。只此一次,小王那厮不仅晚上再不敢到这边来了,就是在自己家里,也变得疑神疑鬼,神志都不健全了。
  时间接近五月,天气越来越暖和了,学校墙外的溪水声也越来越响,一年一度的桃花汛水势正旺。溪水两岸的杏花、梨花、李子花开成一片,香气扑鼻,溪水边孩子们、姑娘们的欢笑声、打闹声,时不时传进我这清冷的寝室书斋。
  这天傍晚,吃过晚饭,正在从教职工食堂往宿舍走的路上,临要进门的时候,不知不觉,我为墙外溪水边孩子们那一阵阵的欢笑声所吸引,于是独自走出校园,顺着墙外的那条灌木遮掩的小路,沿着溪水,向塘桥村的桥头走来。
  走近桥头蔺大姐的小杂食店,天已经渐渐的昏暗了,小店里的电灯大放光明。走到小桥的中央,眼看着一位年轻女子红衣蓝裤,倚在屋檐下的玻璃柜台的前面,笑嘻嘻地同柜台后面忙个不停的蔺大姐在说着闲话。脸庞好像是江霞,但又好像不是,因为脑后梳了一个时兴的马尾巴发型。
  我半信半疑走向前去,走得越发近了,看得清楚了,好嘛,不是江霞是谁?衣裤依旧,嗓音依旧,音容笑貌依旧,只是发型的打扮时髦了,这个鬼机灵,她自己不检点,不谨慎,竟然和十分熟悉她的蔺大姐搭上话了,叫我说什么好呢。
  看见我一步步走近,脸上带着明显的不快,江霞自知理亏,不再强辩,嘴里随便搭讪着与我擦肩而过,渐渐消失在远处的暮色之中。
  柜台里面的蔺大姐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好奇地问:“杨工,你怎么会认识这个姑娘?别撒谎跟我说你不认识她,你虽然和她没有说一句话,但我看得出来,你们认识,你们互相看的眼神就不对。是不是这样?”
  “哈,蔺大嫂,塘桥村离学校那么近,晚上或周末出来散步,有时候会遇见这位姑娘,只是说过几句话而已。”
  “奇怪,我在塘桥村的时间也不短了,可我就弄不清这是谁家的姑娘,倒像是我十年前的一个同事。”
  “江湾机械厂幼儿园的老师江霞。”
  “对!就是她。哎,怪了,可你是怎么知道的,看你这年龄,当时你也许还在大学里念书。你是怎么知道这一切的?”
  “你忘了,是寒假里在江湾打工的时候,你们给我讲的,你还给我看了幼儿园老师和孩子们的照片。”
  “这话到不假。可你是怎么把江霞的相貌记得如此之牢,过目不忘的,令人惊奇。是不是你这小子看见了漂亮姑娘都是这样?”一时间,我们哈哈大笑,把刚刚赶到的董文和笑得莫名其妙。此事就这样被岔过去了。
  等回到我的那间宿舍里,江霞才对我说,这一天的上下午,当我在教学楼给学生们上课的时候,沉默寡言的学校房屋管理员余满江领着一个大胖子来偷偷的检查我的宿舍,走进房间一看,竟然是那个原来江湾厂的财务处长“蛔虫精”。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江霞恨不得马上就要冲上来拼命。可又一想,这还涉及到我呢,先看看这小子要干什么再说。
  她看见“蛔虫精”要翻动我的东西,仔细检查。可余满江不同意,他说:“领导上让我带你来到杨老师住的地方看一眼,看了就走,绝对不能翻人家杨老师的东西。你要乱翻就犯法了,我是决不会同意的。”
  “蛔虫精”瞪着眼睛,恶狠狠地怒视着余满江,非要翻不可,可余满江也毫不退缩,挺身站在胖子的前面,寸步不让,相持了一会儿,“蛔虫精”退缩了,无奈地一摔门,悻悻地先走了。
  下午,当我在上课的时候,“蛔虫精”又来了。这一次,拿着我房门钥匙的是那个学校党办的马屁精干事小王,后面还跟着党办的女主任老赵和彭副校长。房屋管理员余满江以景书记找他谈话为理由,给强留在了书记办公室里面。就这样,我的宿舍未能幸免,被“蛔虫精”里里外外仔细搜了个遍。
  公平地说,那位圆脸的党办赵主任,平时一副马列老女人的光辉形象,短短的半截式干部头发型,一天到晚总是板着个脸,没有笑容,她虽然支持偷偷地翻我的东西,但那是为了寻找“反党”的罪证,当“蛔虫精”要偷偷拿走我写的许多东西时,赵主任坚决反对。还有彭副校长,别看他平时极端的挑剔我,当“蛔虫精”要乱翻我的箱包衣物和其它的东西时,彭副校长当即出面阻止,禁止乱翻我那些与文字无关的东西。
  你看,有意见就是对领导不满,对领导不满就是反党,这就是今天某些腐败分子头脑中的政治公式。他们恨不得将所有反对腐败的人士都打成反党分子,给予坚决的镇压,好任由他们今后更加随意的腐败下去,任意鲸吞民脂民膏,再没有一丝一毫的反对力量。
  江霞与我商量,眼看前途难以预测,看不见出路,不如到紫阳观去拿个主意,揣测一下前程如何。我想想眼下也只有这条路可走,于是就同意了。

  十五

  五一节的长假期间到了,我利用五一、五二的两天时间,把假期中要做的工作忙完,五月三日一早,天色刚蒙蒙亮,我就像同往常的晨练一样,什么包、都也没有提,只是怀揣着那块白色石膏矿石,从我所在的城南江边,向栖霞山所在的城北方向走去。
  说心里话,我很清楚,许多时候我们吃腐败分子的亏,就在于我们常常把腐败分子的道德、人品、行为,估计得太高尚,忽视了他们一伙披着共产党外衣后面的卑鄙、无耻、肮脏和残忍。等到他们使出一招又一招恶毒的手腕,招招都要置你于死地,许多人被害的丢了饭碗,甚至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到了这个凄惨的地步,还寄希望于官场恶势力的怜悯和救助。
  这伙政治流氓既然已经有了背后的偷袭,迟早会有接之而来的盯梢和面对面的交锋。这场斗争还要持续多长的时间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把斗争的手段估计的残酷一点,复杂一点,总是没有害处的。
  五月初的栖霞山,季节花大都开败了,此时的嫩绿,与整个冬季沉闷的墨绿景色大不一样。我登山的时候幸亏赶早,山道上清静无比,只有偶尔几个有登山嗜好的游人迎面出现在曲曲弯弯的山间小路上。而城北晨练的人们喜欢成群结伙,大都聚集在山脚下大佛寺山门前的广场上,正像居住在城南的人们喜欢聚集在江边的广场上一样。
  从山脚登上山顶的紫阳观的山门口,还没有到打开山门的钟点。那些来自江苏、安徽、湖北、河南,抢着要烧第一炉香的香客们,已经聚集了数十人,举着成扎的线香,提着鲜艳夺目的各种贡品,焦急地等待着山门一开,就排队鱼贯而入。
  我夹杂在上香的人群中,不声不响的走进山门,在经过山门旁边的灵官殿的时候,我感觉到怀里的那块石膏矿石触电似的在抖动。我一路再不进殿,绕殿而行,不慌不忘的直驱后院。在紧靠后院时刻关闭着的那道小门旁边,我见到了看管父母殿的那位中年道姑。上次与她见面,还是在春节的前两天。现在一见面,她居然记忆力极好,等我说明来意,有事情要见曹雪玲道长,她一点没有为难我,立即领我进了后院。
  曹道长在后院的会计室,正同会计和出纳在核对五一节前两天的香火收益。看见是我,曹道长放下手头的工作,领我来到会计室隔壁的方丈室。不等坐定,道姑奉茶,曹道长先开了言:“杨工,这个时候,你不会是自己来的吧?”
  我听得出曹道长话里的含义,赶快取出那块石膏矿石,正要双手奉献给曹道长,咦,我发现矿石变得洁白一块,上面那个胭脂红点不见了,莫非在半路上失落了,因为临出门时我再三检查,还是好好的。我紧张的双手哆嗦了起来。
  曹道长笑了:“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你不要急,她就在山门外,进不来,我跟你一块去请她进来。”
  曹道长又领我出了后院,向紫阳观的山门外走去。一路上,南来北往的香客们有不少人都认识曹道长,拱手作揖,请安问候的接连不断,曹道长也一一作揖答谢。
  到了镇守山门的灵官殿,曹道长用手一指:“阻挡者乃此神也。紫阳观乃清静神圣之地,道教宫观在山门设灵官殿的用意,就在于阻挡各路邪鬼杂怪的侵扰。没有了灵官殿还真不行。”
  曹道长不管来往游人奇怪的视线,毕恭毕敬地向王灵官长作了三个揖,然后面对山门外,双手交叉,摆了几个奇特的手印。摆完手印之后,曹道长将长袖一拢,回身向我一甩,说:“行了,回去吧。”
  我急忙小心翼翼地取出那块石头一看,往日熟悉的那点胭脂红果然又回来了。再次来到后院,我们没有进屋,站在一棵皂角树的旁边,我将全部来意毫无保留的告诉给了曹道长。
  曹道长沉思片刻,眉头紧锁,好不容易才开了腔:“按道理说,出家人五根清静,本来不应该再过问人世间的事情,这样吧,我们不谈细节,只谈将来预测,估个大概,如何?”
  我同意了。俗话说,天机不可泄露,对未来有一个乐观或悲观的大致了解我就满足了。
  曹道长又说:“其实,拿诀推算,是几乎每一个道士的看家本领,但天有不测风云,每个人推算的准确度又有所不同。在紫阳观从古至今做得最准确的,还要数那个老人李晚露道长。反正现在也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我还是领你到后山去见她吧。”
  还是后院那道隐蔽的小月门,还是那片松柏林和那条林间小路,我们来到了隐身在密林之中的安居庵。
  这一次,曹道长没有留我在大门外等候,我们一同进门,院子里有两个正在干杂活的道姑,一个在劈柴做饭,另一个在柴房旁边的井边打水,上次看见的那三个残疾孩子都不见了。看见我在四处寻找,曹道长说:“你找那三个孩子?不在了,孩子们的事情被民政局得知,一个多月前他们来了辆车,把孩子接到了城里的福利院里。”
  曹道长小声同两个道姑问了几句,然后安置我在院子里稍候,曹道长自己去了后院。时间不长,李道长在前,曹道长在后,双双出现在老君堂的门口。
  实际上,李道长拿诀推算的时间并不长,甚至好像还不太上心。她草草一算,告诉我说,我在今年二月的十几号开始上访,随即将有百日磨难,磨难不等于是“灾”,所以,称不上是“百日之灾”,只是诸事不顺罢了。不必太过担忧。而且,这是正常的时运转化,远到不了“大劫”的地步。推算起来,磨难自五月底结束,至今满打满算,不过还有二十多天,不足为愁肠满腹,更不应该悲观失望。同我谈完,李道长要我将那块矿石放到老君像前面的香案上,然后要我和曹道长先出去,她要自己单独一个人同江霞好好的叙谈一下。叮嘱我中午在紫阳观前面的斋堂用斋饭,下午再来安居庵,将那块矿石取走带回。
  至于在紫阳观的参观和中午的斋饭斋菜,我想就不必我多说了,因为各个道观的伙食标准大同小异,只是正一派的饮食禁忌要小于全真派,因此菜肴也稍许丰盛一些。此外,请你放心,我这个人是从不会吃白食的。我将紫阳观的全部电线的分布线路仔细检查了一遍,将电线老化,需要更新的部分一一标出,承诺在今年的暑假一定会来紫阳观进行无偿服务。当然,也包括紫阳观的那些大小电器设备。
  你看,我多年前的电工技术,在那里都换得饭吃。
  这大半天,李晚露老人同江霞到底在安居庵的老君堂里谈了些什么,我始终不知道。但江霞回来后沉稳了许多,也成熟了许多。我斗胆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猜想李晚露老人同江霞谈的都是“大事”,即阴阳界那一边的事情。也许还有江霞感兴趣的另一些事情,即冤屈鬼的度亡与托生。

  十六

  黎明前的夜空是最黑暗的。
  五一节长假过去,五月七日开学,上午,我第二节课下来,同学们都聚在操场,去做课间操。我正要跟着下楼,董文和匆匆赶来了。他铁青着脸,一肚子的怨气,脚步踩着陈旧的楼道噔噔作响。一见面就没好气地说:“你知道吗?过去江湾厂的那个漏网大贪污犯,财务处长魏憧憬,调到这里当副校长来了。”
  “就是那个蛔虫精?”
  “没错,就是他。姚世贵最信任的财务总管。调到这里当分管行政事务的副校长,除了管财务、后勤、食堂,还分管兼课教师的招聘和管理。”
  “哎,他不是早就退下来了吗?怎么又恢复工作了?”
  “人家有说辞,说那是叫暂时病休,现在是重新分配工作。”
  “他不是中学文凭吗?按中央的文件规定,大专以下文化是不能到机关和教学单位来工作的。何况还是领导岗位。”
  “人家有钱、有权,就有办法。这两年他病休的时候,用公家的钱,听说上了一个什么新闻函授班,拿到了两年制的大专文凭,现在他是以高等学历的身份担任领导职务的。”
  我再无话可说了。这还没完,董文和接着说:“今天一上班,头两节没有我的课,校长办公室招呼我去,原来是这个老流氓找我谈话,要我将课程尽快结束,然后马上背铺盖卷走人,他代表学校不再聘我了。你要做好精神准备,这小子用不了多久也会找你谈话的。”
  按照规律,教师每年在七月中旬放暑假前的一个月时间,也就是六月中旬左右,都要同所在学校续订下一学年的教学合同。此时如果还没有接到聘书的教师,就要考虑另谋高就,另择它路了。谁也没有想到对方下手如此之快,五一节的长假刚过,对方的花招就使出来了。看来,对方在五一节期间已经筹划了好几天。
  当天中午,我正在食堂打饭,党办干事王晖村(我终于记起他的名字了)眨巴着三角眼,当着大家的面郑重通知我,在下午一上班,立即到校长办公室去,新上任的魏副校长要找我谈话。
  下午我到了校长办公室,办公室分里外两个房间,原来在外间工作的打字员、办事员都不在,一看就是找了个借口都躲出去,回避了,只有党办的干事王晖村等在那里,一看我来,马上小跑着向里间报告:“魏校长,他来了。”这小子真会给领导拍马屁,连魏副校长的“副”字都给省略了。
  里间的人走出来了,这就是久闻其名的“蛔虫精”,一个身材肥硕的大胖子,眯缝着镜片后面的一双小眼睛,嘴里斜叼着烟卷,喘着粗气走出来了。“蛔虫精”看样子五十多岁,将近六十,刚刚进入五月初的天气,已经使这个胖子浑身冒汗,一股刺鼻的汗臭和辛辣的烟味在房间里弥漫。哈哈,以后的日子,在大胖子身边工作的人要倒霉了。
  我看着这个如此肥硕的胖子总觉得有点面熟,好像曾经在哪里见过。是这身充满酸臭的汗味帮助我迅速恢复了记忆力。对了,四月三十日那天,学校在教职工食堂照例举行五一节的节日聚餐。我来到食堂的时候已经晚了,盛宴过半,食欲正酣,满屋子的酒味、烟味,刺得人头疼。
  学校也照例对所有的教职员工,分为三六九等,兼课的教员不享受免费参加集体聚餐的待遇,但可以凭学校后勤发的餐卷,领两个免费的菜,回宿舍去吃。而学校的一切临时工,包括清洁工、锅炉工、勤杂工、园林工人、看大门的,连这点微薄的待遇也没有了。董文和是在聚餐之前,早早的领了菜,出去同蔺大姐团聚去了。其他那些有地方去的兼课老师们也都是这样。
  当时,是这个胖子那贪婪、不雅的吃相吸引了我的注意力。胖子坐在校领导的那一桌上,身边是一个劲紧躲着他的党办女主任老赵。最初,我以为胖子是逢聚餐必到的关系户代表,每逢年节学校聚餐,总要请上有关部门的关系户领导,联络感情。胖子以一种绝无仅有的吸溜声撞击着我的耳细胞,我扭头一看,只见胖子的头微低,上下嘴唇轻轻摆动,眼前菜盘子里的烹炸煎溜、汁汁水水,在他咽喉吸力的作用下涌进他半张的口腔,只听见一阵飞快的吧唧吧唧的咀嚼声,食物消失在他肥硕的腹腔。然后,又是下一个循环。胖子吃得如此尽心尽力,以至于吃得满头大汗,阵阵的汗馊味同满屋的酒味、烟味交织在一起,我很佩服同他一桌的各位的食欲不受影响。
  当时,这种蟒蛇似的吃法我平生第一次所见,他深深震撼了我:共产党的吃喝政策创造了如此怪异的大肚肠食客。
  眼下,这位脑满肠肥的大食客面带得意的微笑,就坐在我的面前。
  大胖子开口了,话音亲切,透着拉近乎的热气:“杨老师,是这样,听说你课程教得还算可以,咱们长话短说。最近,根据机械系统中专学校的教学改革要求,授课教师要求全部从本系统解决,实在解决不了的,由本市的其他系统协调解决,也就是说,将一律不得聘任户口在本市以外,工作单位在本市以外的外来人员担任教师。你么杨老师,户口既不在本市,原工作单位也不在本市,属于‘双不’人员。而且,听说你还是被原政府机关单方面解聘,处理下来的,你这样的人员我们更不敢用了。因此,我代表学校,正式通知你,要你在五月份尽快结束全部课程,离开我校。当然了,我代表组织上,今天也要听听你有什么想法。”
  大胖子掐灭烟头,又重新燃起一支香烟,然后悠然自得地面向空中,胖嘴里吐出一个个白色的烟圈在空中缭绕。
  我说:“学校原定的课程计划在六月底结束,然后是两周的复习,七月十几号参加市里的统考。如果提前结束课程,不仅教学计划被打乱,复习备考的时间都没有了,学生们怎么办?不仅教学质量无法保证,学生的学习成绩也会下滑的。”
  “这些是我们领导的事情,你就没必要操心了,尽快结束课,然后走人,学校里面的事,不用你外人来操心。”
  与混人是讲不了理的,我起身,闭口不言,拂袖而去,再不多浪费一句话。
  回到宿舍,董文和正等在门口,询问我谈话的结果。听到我的结局与他一样,董文和默然无语,就这样呆呆地坐着。他不比我,自己一个人怎么都好办,他还有农村的老婆孩子需要养活,失业对他的打击实在是太大了。可是董文和考虑的是另外的事情:“他早就在琢磨我们的讲课,在教学上抓不到什么把柄,历次学生参加统考的成绩都不差。于是来了这一手,要我们草草结束教学,期末统考时学生的考试成绩一定会大滑坡,我们玩忽职守、滥竽充数的罪名也就会制造出来了。你说是不是。”
  闷头坐到晚上,董文和约我到蔺大姐那里去喝闷酒,我回绝了,董文和自己一个人走了。
  董文和前脚刚走,江霞就显现了,她问我:“你是说蛔虫精那个坏蛋又到这儿作恶来了,还把你们都给解雇了?这个世道,真是黑暗透顶。”
  我止住了她的过激话头:“不要急么,我都沉得住气,你急什么?现在是五月八日,李道长说了,再有不出二十天,百日过去,形势就会必转。”
  “不行,那也不能让这个小子继续作恶。得治治他这个混蛋。”不顾我的劝阻,江霞闪身一晃,就不见了踪影。我取下书架上的那块石膏矿石,那点胭脂红也消失不见了。
  江霞什么时候回来的我不知道,因为那天晚上,董温和、蔺大姐,以及今天还被找去谈话解雇的两名兼课教员都一齐来了,他们提着一坛状元红酒,捧着几样荤素卤肉小菜,来到了我的房间,总之,这个晚上是不能再享清静了。杯盘碗盏,堆在了清空的书桌上,穷书生别无讲究,有水酒小菜足矣。在座的除了董文和是个喝酒的老手,其他人都一概不胜酒力,几杯下肚,舌头就开始打转了。
  还记得那句老话吗:秀才造反,十年不成。念书人口头革命派的多,边喝着酒,大家就交换信息,以后到哪里去发展的好?董文和打算到九江去,说着话,他看了一眼蔺大姐,两个人的脸上都不是滋味,因为这一分别,也许就是彻底的永别了。这场让人心里不快的闷酒,直到深夜里十二点时才散。
  第二天一早,刚刚吃过早饭,兴冲冲的董文和与昨天判若两人,脸色轻松的剔着牙花子就来了,一见面,笑嘻嘻地对我说:“你知道吗,蛔虫精昨晚上出事了,说是总听见有人在门外敲他们家的大门,打开门后一看又没有人,几次折腾,蛔虫精急眼了,站在楼梯口大骂,又上上下下的搜索,看看到底是谁在捣乱。结果捣乱的人没有找到,他自己一个跟头从楼梯上栽下来,摔了个脑溢血,偏瘫。口齿都不利落了,还口口声声的说是有人攻击他的改革措施,在报复他。机械局党委报告了公安局,公安局下来调查了,幸亏我们昨晚上都聚在一起,互相作证,免去了嫌疑。活该他蛔虫精倒霉,这是报应。坏人作恶多端的报应。”
  我听了心惊肉跳,急忙回到宿舍,那点胭脂红牢牢地印在石膏矿石的白色晶体上面,一闪一闪的发亮,好像江霞在冲着我调皮地微笑。
  这天上午,机械学校的彭副校长紧急找我们几个被解雇的教师集体谈话,宣布蛔虫精昨天的做法全部作废,还是按照学校过去已经制定的教学计划走,下个学年的聘任与否到了六月份再作决定。在座的各个心里喜悦,又表面上平和。嗨,穷知识分子就是这样,死要面子活受罪,稍微给点甜头,心里就开始欢呼雀跃了。

  十七

  事实的发展果不其然,正如李晚露老道长的推算。
  五月底,在中央的直接过问和催促下,省委、省政府新一任的工作组成立了。工作组长由省纪委副书记曹克明担任,副组长有省里的副检察长兼反贪局长,此外,还有省公安厅副厅长,省消防总队的火险专家,省委组织部、审计局的许多干部参加,看来,工作组的规格大大提高了,这回终于是个动真格的架势,不是早先那个银样腊头枪的工作组了。
  接到工作组下来的消息之后,市委、市政府的主要领导闻风赶去通向省城的国道上迎接,但发现全部的九名工作组成员只来了四位,询问之下,这才发现包括组长在内的另五名成员早在一个星期之前就来到了江城,住进了本地省东风化工厂的招待所。也就是说,调查研究的工作早就已经开始了。
  在这之后,事情的进展出乎于常人的意料之外。俗话说:兵败如山倒。即使山倒,也没有像雪崩一样的速度顿时就土崩瓦解的。
  姚世贵和“蛔虫精”几乎在同一时间双双锒铛入狱,我真替“蛔虫精”着急,一个偏瘫,半身不遂的病人,在监狱里怎样才可以度过他的余生?好在这一点无需我们为他分忧,政府的司法部门不久就彻底为他排忧解难了。
  几个月后,“蛔虫精”魏憧憬以纵火罪造成重大人身伤亡的恶果被法院判决为死刑,上诉失败后的某一天,死刑在江城南边濒临江边的那片芦苇摊上被执行。当时我已经到广东的商检局工作了,再说我也从没有到现场观看执行死刑的嗜好,所以尽管他们通知了我,我没有去。但我知道,当年许多的那些遇害者的家属们,特别是那些冤屈而死的鬼魂们都到了现场,观看“蛔虫精”被执行死刑。
  董文和,还有蔺大姐来信对我描述说,行刑的那天,突然间天上狂风大作,电闪雷鸣,豆大的雨点从天而降。执行死刑过后,顿时乌云消散,晴空万里,莫不是苍天也有眼么?
  不久,姚世贵的后台随后也被省纪检双规,失去了自由,人们这才发现,不仅在江湾机械厂有姚世贵和“蛔虫精”的问题,在这个城市其它的领域,还有小的如“蛲虫精”,大的如“绦虫精”的种种腐败问题。旧市委、市政府因犯有严重错误被解散,新的市领导班子正在紧锣密鼓的筹备成立。对遇难者家属的赔偿事宜据说也提到了议事日程上,这些事,都已经超出了我的关心范围。

  十八

  最后的结局我还要交代一下。
  农历七月十五的中元节时,正是暑假期间,我已经彻底辞了在机械学校的教职,不再续聘。我们在紫阳观后面的招魂台,正式为江霞举办了度亡仪式。度亡仪式做得隆重正规,由曹雪玲道长亲自主持,担任高经,诵度亡咒,在笙鼓齐鸣的道教音乐声中,我眼看着江霞面色安详,身影变得越来越淡,渐渐消失在供桌上香炉上的一缕清烟之中。我暗暗思量,我们每个活着的人,最后不都是要消失在一缕清烟之中吗?不过是时间早晚而已。
  江霞的仪式结束之后,我问曹道长,其他那些老师和孩子们的冤魂怎么办?
  曹道长回答说,道教作为宗教,不能主动而为。为故去的亲人举办度亡仪式,一定要有本人或亲属的意愿,否则,道缘不能勉强,更不能强制。她举例说,你看山下城里那些声色犬马、纸醉金迷之徒,可以选择各种的道路得到解脱,山下有大佛寺,山上有紫阳观,城里就近就有共产党的各级组织,还有基督堂和天主教会,要想得到解脱的道路很多,全在于自己或亲属的自主选择。选择道教,只不过是选择解脱的方式之一。
  超度仪式后,石膏矿石上的那点胭脂红也消失了,江霞离我远去了,永远不再显现现身。没有了江霞在身边,我一时间还真不习惯,一天到晚总觉得不自在,好像身边缺了点什么。相处了好几个月,就是一草一木也会有感情的,何况鬼乎。在这件事情的开始,我是无私之心,看见她们在痛苦中煎熬,一心要解救她们于水火之中;随着事情的发展,我渐渐私心突起,我离不开江霞,感觉她也是我全部生命的一部分,不可分割的一个组成部分。所以,当江霞彻底离去,得到解脱,我不但没有那种做好事之后的快乐和幸福感,倒陷入一种深深的痛苦之中。
  在极度的空虚和思念之下,我听道家信徒们的介绍,知道法术深厚的道家有一门招魂之术。我翻阅书籍报刊,欧洲、美洲也有这种同样的记载,不过在他们那里这种特殊的技能和现象被称作“通灵”之术。这是讲究生命轮回的佛教所不具备的。于是,我向曹雪玲道长提出了出家的要求,紫阳观除了坤道,还有乾道,曹道长和李晚露道长都曾经屡屡称赞我与道有缘,她们是一定会收下我的。
  果然,曹道长听了我的要求和长远的打算,很受感动,她吐话很活,说只要我自己反复想好了,拿定了主意,不再反悔,她个人没有意见,欢迎我在紫阳观扎根落脚,蓄发为道。但她先要征求一下她师傅李晚露道长的看法再做决定。这天中午,曹道长招待我在紫阳观吃了斋饭,然后在后院静候到下午,算着李晚露老人该休息好了,曹道长这才领着我直驱后山的安居庵。
  到了安居庵,曹道长先没有让我进院子,让我等候在大门外,听她同李道长的谈话结果。夏末的栖霞山上,眼看就要入秋,眼下还是骄阳似火的暑热天气。在紫阳观所在的山阳面,阳光普照,如火如荼,而在此地的山阴面,却一派清凉,真是好一块避暑胜地。
  没有想到,李晚露老人一听到曹道长的话音,勃然大怒,严厉的训斥声从院里的老君堂一直传到院外。为曹道长惹来这么大的麻烦,我心里顿时觉得惶恐不安。慌乱之下,李晚露老人的许多话我听不确实,但有一段话我却听得真真的,老人说,我虽然有道缘,但并不等于就可以马上出家,因为我的尘缘未了,作为紫阳观修行多年的住持应该看得出来,起码也应该推算得出来。在这以后所说的话,李晚露老人的声音放缓了许多,我站在墙外是什么也听不到了。
  隔了不多久,以前那个看护残疾孩子的道姑打开院门,说老人要招呼我进去。我忐忑不安地走进老君堂,只有老人一个人独自坐在那里,曹道长不知去向。这一回,是那个道姑为我捧上来清苦的莲心茶,我紧张的不由自主地喝了一口,苦得令人心里发颤。
  李晚露老人平静地对我说:“杨子,你现在还不能出家,时候不到,你还只有几天的时间想着出家,火候不到,功力也不够。当年我自幼是清信弟子,已经受过三戒、五戒,为了最后出家,我整整想了七年,最后才抛家离乡,进了道门。曹道长十一岁跟着我,经过渐止荤血的修行阶段,五年后,十六岁才办了拜师出家的手续,又过了三年,十九岁那年才行了冠巾礼仪,算是正式的道士。谁都是走了好多年才跨过了这道出家的门坎,头脑一热就进了道门,以后也是要后悔的。”
  “那,不是你们说我与道有缘么?”
  “杨子,有缘也不是非要出家不可呀。赵朴初先生一生与佛有缘,陈樱宁先生一生与道有缘,他们最后都没有出家,作为在家的居士,他们终身修行,最终也都是功业圆满呀。道法自然,讲究一切随意,柔弱如水,不可强求。杨子,你要习道,这个道理不可不通。还有,你思念故去的人,这正说明你凡尘未断,出家人要求五根清净,了却世缘,这一点你就做不到,所以说你现在出家不是时候。曹道长一片好心,但她把自己的个人情感加在里面了,这就妨碍了她慧眼清明,做出了错误的判断。”
  “那我今后怎么办?要我跟江城、跟紫阳观彻底了断么?”
  “我正是这么打算的,我让曹道长用我的名义写一封信,写给广东博罗县罗浮山的冲虚观罗崇德道长,他是从紫阳观出去的,是我的子侄辈,现在也该五十出头了,有一定的社会基础。这两年他不断捎信过来,要我到广东那边过去看看。我呢,已是老朽之躯,不动还能活一些年,一动就要折寿了。我不会去的。你拿着我的信去找他,我在信里说明你是我们紫阳观的道家弟子,要他关照一下,托他在当地的地方上安排个工作。换了环境,你的心就可以静下来,咱们来日方长,我们不会把你放在广东不问的。”
  曹道长从老君堂的里间屋子出来了,手里拿着一封八卦封头的牛皮纸大信封,两张写得满满的黄表纸八行书信,交给了李晚露老人。老人取过身后条案上的花镜,左手持信,右手举镜,一行行、一页页细细看过,看完后点头,交给曹道长装进信封,封好,又交给了我。
  告别了老人,我的心情沉重,同曹道长离开安居庵,一路无语,来到山阳面紫阳观后院的方丈室。曹道长知道我现在囊中羞涩,小声叮嘱紫阳观的会计给我支取了八百元钱带上,以备路途上需要。
  尾声
  那年秋初,我来到熟悉的省城,坐上南下的列车,到广州,换乘汽车,途经东莞、惠州,在一片秋蝉的鸣叫声中,我跨进了博罗县罗浮山冲虚观的山门。我随身携带的,还有那块早已不起任何作用的白色石膏矿石。对我来说,这块矿石不过是一种精神上的寄托,以及对往日那段难忘日子的一种甜蜜回忆。
  以后的经过十分简单。在罗崇德道长的疏通下,我以机电专业大学本科的学历被聘为惠州当地商检局的协理员,广东当地的大小国营、民营、台商、外资开办的家电行业搞得兴旺发达,大批的进出口业务忙得我们东奔西走。第二年春天,我通过了广东当地招收公务员的地方考试,成为了广东商检局的正式职工。在这期间,凡到公休日,我一定要去罗浮山冲虚观小坐片刻,同罗崇德道长功夫茶一摆,谈天闲聊。
  四月上旬,到了我二十九岁的生日,罗道长五十二岁寿辰。那天在冲虚观右跨院,大榕树下的石桌上,一位年轻的当值道士在我和罗道长的面前各自摆上素面一碗,斋菜四盘摆在中央,罗道长另拿出一小坛冲鼻子的药酒请我同饮,我当即回绝了。
  罗道长说:“今天不比往常,我有话要对你说。李道长前天有信来,又推荐了一位刚刚还俗的道姑来我们这里,这一回要你费心帮助安置一下。这位道姑来自安徽休宁的小武当山太素宫,名字叫吴雨浓,文化不高,十三岁出家,当道士整整八年,今年二十一岁。今年年初,师傅看她尘缘未断,遣她去紫阳观,同李晚露道长在后山安居庵共同住了半个多月。在李道长的开导下,吴雨浓想开了,脱下道袍还俗,这次来罗浮山,还有一件重要的使命。”
  “什么使命?”
  “李道长说,那个杨子年龄不小了,再拖下去实在不像话。这一次我推荐一位同样与道有缘的安徽姑娘给他,叫他不要挑剔对方的文化低,不要薄了我这张老面子。你听我说,李道长是出家人,不到万不得已,李道长是不会为世俗人做大媒的。再说,李道长九十多岁了,一生阅历无数,你放心,李道长既然开口,她看人是绝对错不了的。”
  “且不提婚姻这件事情,那位叫吴雨浓的还俗道姑什么时候到?”
  “大后天,周二的中午到达惠州,你抽空到公共汽车的总站接她一下就是。”
  “她长得什么样子?有没有照片?”
  “没有,李道长信上还说不用担心,你虽然从来没有见过她,但一见面你就会认出她来,这就叫作缘分。”
  我半信半疑,把时间记在心里,告辞罗道长就回来了。
  周二中午,我放下手头的事情,早早赶到惠州的汽车总站,翘首以待,我事先准备了一张接人的硬纸板牌子,上面用红笔写下吴雨浓三个大字。那一天,从广州经过东莞到惠州的大巴、中巴车接连不断,但始终没有我要等待的人。将近十二点钟的时候,我的肚子开始饿得咕咕直响,我怕吴雨浓第一次出门,一早在广州出站台,不是把随身包裹给弄丢了,就是把车给耽误了。
  正在焦急之中,一辆从广州来的大巴车缓缓开进站内的停车场,我没有抱太大的希望,随便向下车的人群中瞟了一眼。突然,我的呼吸凝固住了,在下车的人群里面,我清楚地看见了江霞的面孔,那件永不变化的红上衣,蓝裤子,那个由两只小辫改成的马尾式发型,转过脸来,熟悉的瓜子脸,杏仁眼,高挑的鼻梁,挂着略带俏皮微笑的嘴角,一点不错,就是江霞。我把来接人的事情撇在脑后,大步向下车的人群走去。这时候,红衣服的姑娘一抬头也看见了我,她主动走到我的面前,大方地说:“你好,等半天了吧?我就是吴雨浓。”一口安徽味的普通话,口音也和江霞一模一样,清脆悦耳。
  再以后的故事我就没有必要细说了。那年夏天,我同我后半生的归宿永远拴在了一起,今生今世,死亡也无法再把我们分开。闲暇之余,吴雨浓总喜欢为我讲述她那近十年的出家生活,我也非常喜欢听,怎么听也听不够。
  看到我摆放在书柜里的那块石膏矿石,吴雨浓惊奇地说:“奇怪,这块石头怎么同我们休宁的小武当山一模一样,我所在的那个太素宫,就坐落在这个山洼之间的小角落里。”
  “真是这样吗?”我吃惊地问。
  “那还有假?我在那里生活了近十年,熟悉那里的山山水水,不会看错的。”
  你看,道教的奥秘,这其中有许多我们解释不了的东西。但这个因果关系是靠道教给了结的,这段姻缘又是靠道教给联结上的,说是有“道缘”,个中原因也许就在于此吧。
  后来看到报纸,因为长江连年大水,为了疏通河道,省政府下定决心,把在江堤外面的许多幢高层住宅楼,大批的工厂区一律炸毁,又用推土机推平,自然,过去的江湾机械厂是彻底的不复存在了,洪水一来,漫过年久失修的围堰,江湾机械厂沉没在三米多深的水下。我很挂念董文和、蔺大姐、田厂长、七级钣金工的“张总”和老倔头康师傅他们,不知道他们年纪大了,又在哪里打工?但我更挂念的,是那些往日游荡在江边芦苇滩上的孤魂野鬼们,没有道士的度亡,它们该怎么办呢?
  每天晚上,坐在灯下的书桌前,我为吴雨浓补习文化。窗外,月光皎洁,秋虫轻唱;屋内,光影温馨,书页翻动。心神恍惚之中,我就好像过去在机械学校的宿舍里,依然同江霞在一起时的情景一样。每当我发傻走神,想起江霞的时候,吴雨浓总是能够看得出来,她眉梢一耸,微笑着对我说:“是不是又想起她了?要不要我做法招她的魂来呀?”
  “她的魂在哪里?”
  吴雨浓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瓜,无言地笑了。于是,我真的又看到了往日那个熟悉的江霞。

  好了,不能老是杞人忧天,我的故事就讲到这里。再见吧。
  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愿天下的一切悲剧冤案不再发生。
修身者,智之符也;爱施者,仁之端也;取予者,义之表也;耻辱者,勇之决也;立名者,行之极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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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fo2006 发表于 2019-8-20 19:25:02|来自:中国 | 显示全部楼层 IP:浙江金华
文章好长,原创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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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engdaoren 发表于 2019-8-20 19:39:57|来自:中国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IP:
ufo2006 发表于 2019-8-20 19:25
文章好长,原创的吗?

多年前收藏,作者是谁,无从得知了
修身者,智之符也;爱施者,仁之端也;取予者,义之表也;耻辱者,勇之决也;立名者,行之极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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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igale 发表于 2020-7-13 09:45:24|来自:中国 | 显示全部楼层 IP:上海
世间太多稀奇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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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长兴 发表于 2020-7-13 10:52:12|来自:中国 | 显示全部楼层 IP:河南郑州
稀奇事,好多都是真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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